话中不说王进去投,只说史进回到庄上,每日只是打熬气力,亦且壮年,又没老小,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白日里只在庄后射弓走马。不到半载之间,史进父亲太公,染病患症,数日不起。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呜呼哀哉,太公殁了。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荐拔太公。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满村中三四百史家庄户,都来送丧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史进家自此无人管业。史进又不肯务农,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鎗棒。
自史太公死后,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时当六月中旬,炎天正热。那一日,史进无可消遣,捉个交床,坐在打麦场边柳阴树下乘凉。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采道:“好凉风!”正乘凉哩,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史进喝道:“作怪!谁在那里张俺庄上?”史进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打一看时,认得是猎户 “摽兔”李吉。史进喝道:“李吉,张我庄内做甚么?莫不来相脚头?”李吉向前声喏道:“大郎,小人要寻庄上矮丘乙郎吃碗酒,因见大郎在此乘凉,不敢过来冲撞。”
史进道:“我且问你: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敢是欺负我没钱?”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没有野味,以此不敢来。”史进道:“胡说!偌大一个少华山,恁地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李吉道:“大郎原来不知:如今近日上面添了一伙强人,扎下一个山寨,在上面聚集着五七百个小喽啰,有百十匹好马,在那山上创办了少华山武学技术学院。为头那个大校长,唤作‘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教务处处长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财务处处长唤做‘白花蛇’杨春。这三个为头,在附近招生,华阴县职业学院都被他们抢了生源,竞争不过,出三千贯赏钱出主意打败他。新学校把少华山化为势力范围,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讨来卖?”史进道:“我也听得说有强人,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必然要恼人。李吉,你今后有野味时,寻些来。”李吉唱个喏,自去了。
史进归到厅前,寻思:“这厮们大弄,必要来薅恼村坊。──既然如此,”便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便叫庄客去请这当村里三四百史家庄户,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齿坐下,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史进对众人说道:“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聚集着五七百小喽啰,办了个武学职业技术学院,这厮们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来俺村中招生。我今特请你众人来商议,倘若那厮们来时,各家准备。我庄上打起梆子,你众人可各执鎗棒,前来救应。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递相救护,共保村坊。如若强人自来,都是我来理会。”众人道:“我等村农,只靠大郎做主。梆子响时,谁敢不来?”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散,回家准备器械。自此史进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设立几处梆子,拴束衣甲,整顿刀马,提防贼寇,不在话下。
且说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坐定商议,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那人原是定远人氏,能使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却精通阵法,广有谋略,有八句诗单道朱武好处:
道服裁棕叶,云冠剪鹿皮。脸红双眼俊,面白细髯垂。阵法方诸葛,阴谋胜范蠡。华山谁第一,朱武号“神机”。
第二个好汉姓陈,名达,原是邺城人氏,使一条出白点钢鎗,亦有诗赞道:
力健声雄性麤卤,丈二长鎗撒如雨。邺中豪杰霸华阴,陈达人称“跳涧虎”。
第三个好汉姓杨,名春,蒲州解良县人氏,使一口大杆刀。亦有诗赞道:
腰长臂瘦力堪夸,到处刀锋乱撒花。鼎立华山真好汉,江湖名播“白花蛇”。
当日朱武却与陈达、杨春说道:“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打击我们。诚恐来时,要与他比试武艺,较量我校教学质量。只是我校钱粮欠少,如何不去拉一些赞助来,以供我校开支之用。聚积些粮食在学校,防备别的学校来时,好和他打熬比试。”“跳涧虎”陈达道:“说得是。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白花蛇”杨春道:“不 要华阴县去,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陈达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不如只打华阴县,那里人民丰富,钱粮广有。”杨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不可去撩拨他。──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陈达道:“兄弟好懦弱!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杨春道:“哥哥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罢。”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鸟 嘴!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只是一个人,须不三头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喽啰:“快备我的马来。如今便去先打史家庄,后取华阴县。”朱武杨春再三谏劝,陈达那里肯听!随即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啰,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说史进正在庄前整制刀马,只见庄客报知此事。史进听得,就庄上敲起梆子来。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史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鎗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褡膊,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 四窍八环刀。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史进上了马,绰了刀,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各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吶喊,直到村北路口。
那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便将小喽啰摆开。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褡膊,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小喽啰两势下吶喊,二员将就马上相见。
陈达在马上看着史进,欠身施礼。史进喝道:“汝等私办武校,随意招生,犯着迷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陈达在马上答道:“俺学校里欠少些粮食,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由贵庄,假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史进道:“胡说!俺家现当里正,怎么能支持你这等私办学校。今日倒来经由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于我。”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 路。”史进道:“甚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陈达道:“好汉,教我问谁?”史进道:“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史进也怒,轮手中刀,骤坐下马,来战陈达。陈达也拍马挺鎗,来迎史进。两个交马,但见:
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有如深水戏珠龙;一上一下,却似半岩争食虎。“九纹龙”忿怒,三尖刀只望顶门飞;“跳涧虎”生嗔,丈八矛不离心坎刺。好手中间逞好手,红心里面夺红心。
史进、陈达两个斗了多时,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鎗望心窝里搠来,史进却把腰一闪,陈达和鎗攧入怀里来,史进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挟,把陈达轻轻 摘离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线褡膊,只一丢,丢落地,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史进叫庄客将陈达绑缚了,众人把小喽啰一赶都走了。史进回到庄上,将陈达绑在庭 心内柱上,等待一发拿了那两个贼首,一并解官请赏。且把酒来赏了众人,教且权散。众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
休说众人欢喜饮酒,却说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啰再去打听消息。只见同去的人牵着空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陈家哥哥 不听二位哥哥所说,送了性命。”朱武问其缘故,小喽啰备说交锋一节,──怎当史进英雄!朱武道:“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杨春道:“我们尽数都去,与 他死拚如何?”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输了,你如何拚得他过?我有一条苦计,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杨春问道:“如何苦计?”朱武附耳低言说道: “只除恁地。……”杨春道:“好计!我和你便去,事不宜迟。”
再说史进正在庄上忿怒未消,只见庄客飞报道:“山上学院里朱武杨春自来了。”史进道:“这厮合休,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快牵马过来。”一面打起梆子,众人 早都到来。史进上了马,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着两眼泪。史进下马来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东海大学领导逼迫,不得已上山创办私立学院,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 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一径就死,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史进听了,寻思道:“他们直恁义 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史进便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朱武杨春并无惧怯,随了史进,直 到后厅前跪下,又教史进绑缚。史进三回五次叫起来,他两个那里肯起来。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 汉。我放陈达还你如何?”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宁可把我们去解官请赏。”史进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朱武道:“一死尚然 不惧,何况酒肉乎?”有诗为证:
姓名各异死生同,慷慨偏多计较空。
只为衣冠无义侠,遂令草泽见奇雄。
当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酒至数杯,少添春色。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史进送出庄门,自回庄上。
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们不是这条苦计,怎得性命在此?虽然救了一人,却也难得史进为义气上,放了我们。过几日备些礼物送去,谢他 救命之恩。”话休絮繁。过了十数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啰,乘月黑夜送去史家庄上,当夜初更时分,小喽啰敲门,庄客报知史进,史进 火急披衣,来到庄前,问小喽啰:“有甚话说?”小喽啰道:“三个头领再三拜覆:特地使小校进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不要推却,望乞笑留。”取出金子, 递与史进。初时推却,次后寻思道:“既然好意送来,受之为当。”叫庄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银两,赏了小校,回山去了。又过半月有余,朱武 等三人在寨中商议掳掠得一串好大珠子,又使小喽啰连夜送来史家庄上。史进受了,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