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晟坐在商场卫生间外的长凳上等待时,隔壁的户外用品店放着鲍勃?马利的《水牛战士》,于是跟着小声吹起了口哨。
同一时间400公里外的橙市某间办公室里,脸色铁青的汪东辰翻看着人事科一早送来的涉密人员档案。
姓名:雷晟
出身年月:1978.04
身高:189cm
体重:94kg
职位:泽生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外勤科科长
入职时间:2007年12月
代号:蜘蛛
兴趣:雷鬼乐
SEC评级:D
SEC析报重点:……对于纤维物的结构变更及远距离控制力……防御性物理结界……初速200-300米/秒……弱点:动能转换率过低,存在多矢量系统中控制问题,缺乏针对单体打击力,环境和支点距离限制性……
刚刚陈悦赌咒发誓的丑态还有那个喽啰全无所谓的嘴脸浮现在纸面上,汪东辰将档案夹狠狠砸向墙壁。
7小时前的凌晨3点,五名手持武器的便衣男子用工具撬开雷晟住处的门锁,门开后为首一人向身后做出暂停的手势,扯下手套扔进黑黢黢的房间里,手套在空中撞上肉眼不可见的屏障后一分为四,下落途中时仍逃不了被继续分解的厄运经,最后落到地上的碎布大约有二十几片。
“科……叛逃者布了高强度结界。”带队者拿起手机侧过头:“照明,丙烯瓶,钢丝钳。”
带队者名叫方正阳,截止当天凌晨1点前还是雷晟的下属,并且在其指挥下参加了针对程欢和苏宥的行动,然而行动莫名其妙被取消,科长雷晟一反常态地没做任何解释,只留下分散撤离的指令后便单独驾车离去,因为没有说明是否回泽生总部,方正阳回到家中简单洗漱后并未睡觉,因为作为外勤科几名骨干成员之一,照惯例行动结束后无论结果都应该参加例会,方正阳一边看着深夜频道的警匪剧一边留意着手机动静,然而等到的却是泽生事务部主管李悦的电话。
“蜘蛛是内鬼!方正阳!带你的人去他家抓人,马上!”李悦在电话那头歇斯底里地咆哮。
方正阳在公司中不属于任何派系,然而因为隶属事务部却和李悦保持距离,所以不止一次受过李悦的打压,方正阳本是个低调的人,如果说和谁私交较好的话,也只有科长雷晟,雷晟平素与人为善,作为泽生唯一的能力者却并不恃才傲物,做事条理清晰而且事必躬亲,所以除了自己外也很受科里其他人的爱戴。
李悦这个电话的意思并非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是外勤科行动队队长,而是在间接确认自己是否同党,如果推诿甚至行动稍有疏漏,自己便会成为李悦的替罪羊和下一个清理对象。
“是。”方正阳仅回答一个字后便挂掉电话。
方正阳花了25分钟召集4名队员开了个短会,其中两名年轻人听见平时昵称“蛛科”的雷晟成了叛徒大骂李悦栽赃,方正阳制止了讨论,以服从原则压下争议,然后进行分组,两人先到现场盯梢,剩下两人在50分钟内准备相关器械,2点21分和准备器械的两人碰头后方正阳花7分钟说明了一遍行动步骤和应急方案,2点28分上车出发。
“路程15分钟,到达时间为2点45左右……行动准备中唯一可以拿来诟病的就是用于器械准备的50分钟,但是也是勉强说的过去的。盯梢的两人虽然在会上一言不发,但是是受你关照最多对你最忠诚的两人,从撤离的12点过5分算起,过了2小时40分钟,2小时40分钟,足够你跑路了吧……科长?”在车内的颠簸中,方正阳闭上了眼睛。
确定房间有结界时方正阳暗中松了一口气,雷晟考虑到了——准备器械的必要性成立了,做到这地步与其说滴水不漏,不如说那家伙选择了信任,不惜浪费时间和精力布局,善意遇到善意的回应。
在颜料瓶的喷气声中,沉默寡言的方正阳感觉胸口一阵暖意,突然有鼻头发酸的冲动。
如立体蛛网的结界逐渐在颜料的染色下完整呈现在五人眼前,一人小心翼翼地伸手打开墙壁上的吊灯开关,室内变得灯火通明。
结界中心是餐桌上压在红酒瓶下的便签,反扣着,要拿到必须剪到最后。
“继续喷,你们小心点剪,动作大了小心手被切掉!”方正阳厉声指挥道。
在手下缓慢的行动中,方正阳视线焦点落在墙壁上的相框中——拿着风车嬉笑的小米,前年拍照时自己也在,11月21日,小米三岁生日,蜘蛛和自己在外面吸烟时讨论过关于小孩的话题,“等你有了就会觉得不一样了”——记得最后蜘蛛这样说。如果……如果后面出了意外,这便是自己要做的事。
一小时后方正阳翻开了那张仅有五个字的便签:李悦方正阳。
虽然想了各种可能,还是没料到这老狐狸只用五个字就帮自己解决了眼下的麻烦,方正阳露出在手下眼中稍显晦涩的谑笑。
但愿是永别吧。
上一次听《水牛战士》是十七年前的事情,地点是在苏黎世的一家咖啡馆。当时的工作是保镖,保护的对象是一个富家女,为了追逐“和平、博爱、尊重”、新鲜hemp花芽还有和说唱明星一夜风流的机会,雷晟陪着那个不到20岁的女孩,乘坐私人飞机在72小时内穿过6个国家,参加了大大小小四五场乱七八糟的锐舞派对。介于对方昼伏夜出的生活习惯,雷晟的工作时间基本在晚上12点至凌晨5点间,白天除了睡觉便是四处闲逛,有在广场被女人主动搭讪过,带回酒店各取所需;看了一场苏黎世草蜢队的比赛,胜负没有印象;大多数时间坐在酒店附近的咖啡馆看书等电话,看的书也没有印象,连咖啡馆的样子都忘记了,唯一记得的就是有天坐在靠窗的老地方,因为是鲍勃?马利逝世20周年纪念日,店内循环放着《传奇》这张专辑。放到《水牛战士》的时候,雷晟无意扭过头看向窗外,街对面一个亚裔青年抬头望着天空。因为望的时间很长,雷晟也忍不住跟着抬起了头,然而天空除了澄净的蓝色别无他物,最后青年转向落地窗另一侧的雷晟,露出欣慰的笑容。
在那样人群混杂的集会上遇见中国人不足为奇,虽然那个随即离去的青年长相清秀,衣着整洁得体,整体给人清新的感觉,但不足以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奇怪的是,当天那个场景成了雷晟往后很容易想起的一段记忆,不管是《水牛战士》的旋律、天空的颜色,还有青年的五官、笑容都历历在目,那段记忆宛如刚刚被雨刷刮过的车窗,格外清晰悦目。
再往后的人生记忆变得晦暗不明,有过两次不大不小的失败经历,虽然是客观原因为主,但是在履历至上的安防界可以说基本告别一线,因为年轻气盛,在竞争势力的挖角下意气用事叛出原属组织,却又在一次重要行动中为人利用做出同样近似背叛的选择,虽然最后由对他欣赏的上位者出面摆平了麻烦,终究走向了被彻底边缘化的境地,乃至于后来再一次以辜负信任的形式中途脱离,来到远离权力旋涡的橙市谋生时已经走投无路,倒也因祸得福度过了相对安宁的十年。
当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倪星并听见那个惊人的要求时,他的第一感觉是——这个女人疯了。
“不是我疯了,是他已经失控,他这两年利用‘老家’做了太多错事,杀了太多有利害关系的人,家里说因为他的原因遭到武装组织报复,前后死了十九个弟兄。我现在虽然退了役,但永远都是家里的大姐。任何人损害‘老家’的利益都……”眼角已经长出鱼尾纹的倪星终于没有说完以“格杀勿论”结尾的口头禅。
少年时代的雷晟曾和倪星同属于代号‘老家’的雇佣组织,倪星常常在行动前将幼子交给雷晟所在班队的教官托管,因为雷晟要负责教官的生活起居,一来二去便与倪星熟稔起来;在以15岁以下少年为主的训练营中,外表冷艳身手不俗的射击教官倪星是很多人的幻想对象,雷晟也不例外,虽然没有一丝可能性,但能以姐弟的关系与之亲近已经是雷晟枯燥残酷的训练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一抹亮色。然而让雷晟难以理解的是,同为训练营出身的倪星对于组织有种超越忠诚的感情,不仅真的将“老家”视为家庭,更将其成员视为亲人,她可以毫不手软地对平民扣动扳机,却往往因为同袍的丧命悲痛得不能自已。
我才不想把这些人当做家人——多次陪着倪星探望伤员的雷晟常常在心里默念这句,于是在毕业后毅然报名参加了组织用于牟利的“人才输出计划”,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的“背叛”。临行当晚倪星帮他一起收拾行李,气氛长时间沉默,直到临别时倪星才开口:“你做的对。谢谢你为家里做出的牺牲,记住,永远不要软弱,还有,随时欢迎你回家。”
我当然不会软弱,这里也不是我的家。16岁的雷晟暗暗回答。
倪星衰老的脸上挂满了失望的表情:“你现在软弱到了这个地步?”
不是软弱,只是不想成为你们那样的人。40岁的雷晟依然没有勇气当着她的面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
出于软弱,最终雷晟答应了倪星另一个折中的提议,在宴会结束后切断苏宥的右手,按行规留下一只手听天由命。被执念驱动的倪星独自行动是雷晟所不知情的,而当第一眼看见当年在自己脚边咿呀学语的幼童长大成人的样子,雷晟便知道自己无法完成对倪星的承诺,甚至错把那个绰号“獾”的人当做倪星的后手而主动出击。
伴随着又一次“背叛”的选择和随后一系列事件的发酵,雷晟侥幸因为孙自立的失态察觉到对方类似于读心术的能力,明白自己接下来必然会被泽生当做“叛徒”。
和以往一样,自己只是再次做出顺应本心的选择,实质上既没有出卖泽生的意愿也没有既成事实,然而不会有人耐心听他解释,于是只好再次踏上流亡之路,讽刺的是,雷晟到现在才发现人生很多时候往往选哪边都是错的,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指向错误。
留着波波头的小女孩蹦蹦跳跳走到雷晟面前,伸出两只湿漉漉的小手捧住雷晟的脸颊。
“这次我都尿到里面的!”女儿小米皱起鼻子等待雷晟的表扬。
“嘘,爸爸喜欢听这首歌。”
“什么名字?”
“水牛战士。”
小米侧着耳朵听了一阵,不满道:“……听不懂,唱的什么?”
“关于……一个跑了很多地方,却不知道为什么战斗的士兵的故事。”
问题在于,这次要与世界背道而驰的,不是自己一个人。
和在苏黎世那次的偶然不一样,女儿诞生后的这五年,所有的记忆都是无比清晰,如果有人要夺走,那就试试吧。雷晟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