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天世和泽生分组盯死的目标T1和T2产生交集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想到过，但自己作为行动总负责人仅把这种可能性列为极端情况之一，不仅没有理会泽生组的行动，连泽生这边主动提出的情报交流也置若罔闻，乃至于今天白天才第一次和泽生的技术委员会**见面。在没有确切情报的前提下预判失误是一回事，但如果这个前提本身存在主观懈怠就是另一回事了。
孙自立恼火地握紧了方向盘，汽车在临近晚上11点的绕城高速上朝黄金区入口疾驰而去。
T1的收网时间原定在明天，自己本不该留在中城区里由泽生最初安排的豪华酒店里，可是跑到蛇袋的二流酒店去实在自降身份，所以才大骂了泽生派过来接洽的人，让他们续订了阿来穆特的套房。如果真误了事，汪东辰那小白脸可不是可以轻易糊弄的人，自己这两天的托大都被他看在眼里，之所以不说，无非是想自留余地，真有什么把自己卖出去就是。自己当然不怕天世这帮坐在办公室里玩权术倾轧的废物，可要是自己的表现被捅到老头子那里，不，最坏的情况是那个面瘫根本不报告老头子，直接动用家法……
孙自立想起那个永远没有表情的男人，还有那熟悉的铁青色，寒意袭上后颈。
不至于不至于，孙自立摇摇头，将那个男人的面孔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实在不行，把那两个人就地做掉就是。管他什么天才地才，在子弹前面都只有废材。这个是能预估的最坏结果，而且自己是可以接受的，至于汪东辰那边接不接受不关事，目标死了他连想借题发挥都不行。
所以只要有必要——不，一旦没有生擒的把握，就直接下令击毙，这样自己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孙自立暗下决断的同时也松了口气，旋即又有点自嘲刚刚的焦虑。
还有没有疏漏的地方？始终还有点不安的是关于T2的情报上，当时和汪东辰讨论目标分组时孙自立故作担当的选择了看起来更棘手的程欢，把次要的T2苏宥让给泽生的行动组，其实孙自立做的选择是聪明的，因为情报工作明显侧重于T1，这两天收集到的资料不可谓不详尽，那段视频更是被拿来反复分析，所以T1的上限是完全可估的；至于T2的情报就寥寥无几了，只能确认名字是假的，出任司仪的渠道来自地下掮客，然后泽生那群白痴居然愚蠢到同意用情报作为报酬，原因只是因为这个人可以将那只巨蛾切得更薄，预计能多摆5盘，就是20万的额外收入。T2要走的情报和暗网有关，具体好像是关于蛇袋几个暗网末端的人贩信息，这种最底层的情报当然不值20万，所以泽生的人连脑子都没过就成交了，小地方里果然盛产蠢货。
当然这点也不是不可以弥补，孙自立和T2组的负责人有过一面之缘，通过“颜色”确认这个代号“蜘蛛”的壮汉并非碌碌之辈，又念及同为能力者多少动了恻隐之心，于是通过汪东辰暂停了对他的处分并命令其负责T2组，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有恩于他。孙自立能感觉得到这两天他在拼命博求翻身，不然也不会主动找孙自立交换情报，自己当时应该见见他的，不过也没关系，待会到了先找到他询问就是，只是要注意保持傲然的态度，不要让对方察觉到自己在弥补失误。
总归并无大碍。孙自立加重了踩油门的力度。
灰色的雪铁龙Cactus停在出高速不久的一块泥地上，不远处有一辆福特保姆车和四辆轿车，轿车的驾驶位上隐约能看见烟头明暗起伏的红点。孙自立脸色难看地走下车，对着快步过来的“蜘蛛”还有自己这组的两个手下训斥道：“车全部停在一堆干什么，怕目标不显眼？！”
“T2在这个坡道背后，具体位置是已经废弃的地下停车场，T1从反方向过来，是看不见山坡这边的。”“蜘蛛”指向停车处旁边约六七米高的人为堆积的土坡，态度不卑不亢道。
“那你们全部呆在车里干什么，T1什么时间进去的，为什么不布点？”
“T1还没到。因为出入口都在一个方向，布了覆盖120度的四个点，现在已经完成隐蔽，每个点泽生组2人加你们1人——主要考虑到两组掌握的信息可以互补，所以擅自安排了，见谅。留在这里的泽生组只有我和另外一个驾驶员，你们这边除了他们两位还留了两个人，选的是车技好的，留在车上预防追逃。”
孙自立点点头，面色稍微缓和下来：“T1为什么还没到，从你们通知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分钟了。他不可能走路过来的吧？”
“骑的摩托，”一名手下面露尴尬道：“但是中途停了下来，因为往这边的人很少，怕T1警觉，8号留下来继续盯，12号已经先往这边过来了。”
“停下来……做什么？”
“吃面……”
“有没有可能是巧合，T1没有和T2见面的计划，只是单纯出来——夜宵。”
手下摇摇头：“那家面馆不是T1的热点，而且距离太远，应该只是路过；出城的大路也基本没有旁支，我们的人也是跟了一段，高度怀疑才向您报告的。”
孙自立背着手走到保姆车车尾，用眼神示意随从掀开后盖，依次拿起最上面的两支斯太尔TMP检查弹匣和保险栓：“蹲点的怎么配置的？”
“标配，一支TMP两只手枪。”另一名手下看了稍远处的“蜘蛛”一眼：“他们只有手枪，想让我们的人都带TMP，林哥没有答应。”
“再带上四支TMP给他们换，”孙自立将对讲耳麦塞进耳孔，转身走到“蜘蛛”面前，将左手的枪竖立起来递给对方，“你和我一组。”
“T2在里面多久了？”孙自立走上坡道，“蜘蛛”跟在稍微落后的右侧。
“蜘蛛”稍作犹豫道：“之前不能确定，T2晚宴过后就一直找不到，T2和我们这里得到情报中有个姓刘的人贩在晚宴的当天也失联了，那件事后我们追踪了他的痕迹，确定他被人带到这个停车场里面再也没出来，我们没进去只派人蹲点，直到今天下午有一辆车子开了进去，车上有三个人，T2和一男一女，因为时间不够，这两个人的身份无法确认。”
“你们为什么不直接行动？”
“因为对T2的调查一直没有进展，动机不明的情况下我想和T1一样先盯住，结果和您的人碰头了。”
“你想？对……做的对。”孙自立定定看着“蜘蛛”双眼道，“蜘蛛”在对方审视的眼光下神态坦然，并不知道对方作为能力者察觉到了不该出现的“颜色”。
孙自立收回视线继续提问：“停车场有几层，面积多大？”
“两层。因为地上是烂尾的购物中心，停车场面积和占地基本持平，估计有15万平米，里面又分了5个区，地形复杂。”
“T2和那两个人进去没再出来过？”
“嗯，6点20左右进去的，现在已经过了5个半小时。”
话未落音，土坡背后的平地映入眼帘，地表是一片辽阔的场坪，尽头有几处断断续续的围墙，无数断壁残垣兀立其中，在夜空下如同搁浅巨鲸的骸骨。
耳麦里传来8号的声音：“T1上车，方向无误，预计9分钟到达。”
“走吧，到正面去。”孙自立放慢了脚步，让“蜘蛛”走在前面带路。两人沿着侧面已经逐渐覆盖上一层植被的小径走到接近入口的位置，选择距离停车场入口正面约50米处两道砖墙的夹角作为潜伏点。
耳麦最后一次预警后过了不到两分钟，獾骑着摩托的身影出现在大道远端，车速不快但始终没有刹车，径直消失在如巨兽血盆大口的停车场入口。
确实有点像深海动物的嘴巴，孙自立端详着摩托消失的入口产生了多余的联想，却又对自己的联想感到诧异：为什么会想到深海，是因为……太黑？
按计划应该发布收缩的指令了，“蜘蛛”扭过头，却看见孙自立煞白的侧脸。孙自立缓缓站起来，指尖微微颤抖着拖着枪直接走出掩体，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走向停车场。
“孙先生……”
孙自立打了个踉跄，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所有人原地待命。”“蜘蛛”发布指令后跃出掩体追向孙自立，却听见孙自立口中的喃喃自语：“……不可能……”
生平未见的黑色呈放射状从入口涌出，像是悬浮在空中的墨水，之前之所以没有判断出这是气晕，是因为这种接近于实体的黑色掩盖了形态，孙自立扶着墙壁走进入口的坡道，在完全没有灯光的地下世界里一眼看到了那道从甬道深处探出的黑色触手，越往深处颜色越黑，墨水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孙自立在SEC测试中曾经轻松分辨出二十多张的黑色样本之间细微反光率的区别，精确度可以达到千分位，却发现无法为更深处的黑色找到任何参照物，除非是可以吞噬光线的黑洞。
根据自己特殊的能力和经验，黑色是“恶意”这种情绪的颜色，然而这种超越认知的黑暗是否能够定义为“恶意”，这股长度超出数百米的气晕来源又是否能判断为人类——面对未知的未知，孙自立深切感受到身而为人的渺小的恐惧。
不是人类，甚至不是已知的生命体——做出最终判断后孙自立彻底丧失了继续往前的勇气，恶心感从胃部阵阵涌上咽喉，最后竟忍不住干呕起来。
一只手拍上肩头，孙自立端起枪猛然转身，“蜘蛛”举起双手：“我，到底怎么……”
“你知道——”孙自立恶狠狠道。
“蜘蛛”迟疑地摇摇头，放下的双手再次举起。
孙自立放下枪：“……行动取消，有状况。”
“蜘蛛”并不知情，而刚刚失口说出的那三个字有可能泄露了自己的能力，如果“蜘蛛”因为其他原因贸然选择灭口，自己现在的状态危如累卵。冷静下来的孙自立迅速想到这几点。
“状况是指……”
“有情况需要上报。”孙自立拍拍“蜘蛛”肩膀，“不好意思，以为是埋伏。”
“蜘蛛”点点头。
那不是自己可以应付的等级……没有过错……直接上报老头子他们……让汪东辰他们处理这只“蜘蛛”好了……往回走着的孙自立在黑暗中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手指和手指接触到的地方全是冷汗。
半小时后，孙自立在高速公路休息站打完了必要的电话，坐在驾驶位上如劫后余生般颓然吸烟，如果说橄榄绿摧毁的是登高的自信，那么刚刚的黑色就彻底粉碎了自己继续在这个地下世界混迹的勇气，是时候收手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那群无所不知的人看见了这道黑色会作何反应……是会恐惧还是漠视……如果自己真的跻身那个层次，是不是今天就必须走到最里面去和那种东西对峙——幸好没有如果了。
孙自立扔掉烟头发动引擎。
已经受够了，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