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锦将台灯光线调亮了一点,开始阅读今晚第二份研报。
隔壁隐约的电话声结束,怀特很快走了进来,这个身材高大的黑人花了六年时间也没能完全适应时尚之都的生活,蓝色西装和裤腿挽起的迷彩裤便是这种矛盾的产物。当然梁锦坚信外表不能证明任何事情,早在秘鲁北海岸沙漠的第一次见面,神志不清的梁锦便对此人粗犷外表下的审时度势印象深刻。只不过和诸多饱受战后综合症困扰的士兵一样,这个精明的黑人也会因为和平社会的束缚陷入躁狂,于是梁锦选择每年春秋季带他去维琴察的森林打猎,两人私交渐笃后,怀特不止一次提出希望到直接和黑手党打交道的军火公司去,梁锦始终没有松口,把这头沙漠狮子留在身边,对他对己都更安全。
因为面颊肌过度发达,怀特被干粮锻炼得胀鼓鼓的两颊发不好意大利语的大舌音,说“特兰托”一类词语时显得格外狰狞,普通人会把这样凶恶的表情和夸张的爆破音当成威胁,怀特和梁锦单独相处时一般选择说英语或者西班牙语。
这次用的西班牙语,表示不想因为语言问题传达出错。
“洛根长老8点35回的房间,日本人和他一起,住在对面的房间,洛根和他都没有提出安全方面的要求,其他方面也没有——至少没有找我们。”怀特意味深长地一笑。
“什么意思?”梁锦放下研报。
“露西亚9点50进了他的房间,10点40出来的。”
“露西亚?哪个露西亚?”
“星星?露西亚,拍写真集的那个。”
梁锦先用鼻子哼了几声,最后在怀特挤眉弄眼的表情下抚额大笑,揩掉眼泪说:“出来后呢,确认安全没有?”
“通过前台打电话问要不要酒,是他本人接的电话。”
“要了吗?”
“一瓶阿曼罗尼,还有雪茄。”
“总部那边查到些什么?”
“那个日本人确实是今年1月新晋的卡美拉成员,从青年营直接上来的,没有在其他部门工作的履历,连SEC评级都没参加,在卡美拉历史上是首例,也许有内部评估,这个我们的人查不到。”
“继续。”
“洛根长老的行程是米兰-卢布尔雅那-慕尼黑-马赛-塞维利亚。”
“嗯。”
“总部的舆论基本确定洛根长老会在年底的改选中卸任,一方面是亚恒和安承佑那边幕后推动,一方面是海湾战争中他确实存在决策失误。”
“亚恒派攻讦的重点是什么,除了为海湾的投资背锅。”
“主要三个方向,多年把持蓝组,和东非分部存在违规接触,在远东培植势力甚至设立以Messenger为对象的研究机构——这点如果属实确实犯了大忌。”
“对内结党、对外营私,长老会哪个是干净的,首领为了平衡势力只能选择睁一眼闭一眼,这不是什么大忌,”梁锦用签字笔笔头一停一顿的敲击桌面,半是交流半是思考地说:“重点是第二点。”
“你的意思是洛根长老和贡古东计划有关系?”
“贡古东计划是亚恒主推的——没有错?”
“这在总部是公开的。”
“有没有这种可能,最先在贡古东布局的是老师,正因出现了打破平衡的危险首领才选择站在亚恒一边,可这样放任亚恒坐大不也是饮鸩止渴……难道假如掌握贡古东计划,老师的威胁便大到连Atlas都恐惧的地步?”
梁锦的分析已经超出怀特应该参与讨论的范畴,后者虽然依然随意靠在办公桌前,却已经闭口不言。
“再说一遍,行程。”
“米兰-卢布尔雅那-慕尼黑-马赛-塞维利亚,其中意大利和西班牙是三天时间,其他只有两天。”
“除了我们和斯洛文尼亚,都不是各国分部驻地,这样的行程是老师自己提出的?没有异议?”
“行程谁定的不清楚,从活动日程上看倒都有理由,意大利是因为你,幕尼黑是欧洲唯一一个青年营所在地,马赛是第七局选择的会谈地,塞维利亚是因为刚好第二天主场对阵皇家马德里,洛根长老和俱乐部高层一直有交情,十年内去马德里看过三次现场比赛。”
“赛维利亚……塞维利亚,不会是想看完球赛后直杀直布罗陀或者休达吧?”
“休达?”怀特蓦然反应过来:“休达的航线覆盖地中海和非洲大陆,洛根长老在这个时候还想和东非分部碰头?”
“可这是为什么?以退为进?难道洛根长老能通过这次见面取得决定性的东西,可以扳倒亚恒的关键性证据?”怀特边说边连自己都不相信地连连摇头。
不可能有这种东西,非但不能逆转,这种行动不管有什么成果都只会离首领的信任越来越远。
休达……东非分部……会面……卡美拉……贡古东,洛根想做什么,在首领授意的监视下公然搜集亚恒的罪证?问题是这样做,在扳倒亚恒前自己会先死无葬身之地吧……还有,虽然还有两天时间,却根本没有授意自己配合行动的意思,是三十鸟盯得太紧?昨天可是有不止一次的机会。
是不想连累弟子,不想把局外人拖进没有胜算的死局?既然如此,好好退休不行吗,和在位不同,亚恒如果对在野的前长老下手绝对是得不偿失,亚恒没有那么愚蠢,明明只要放下权欲便能安度晚年,为什么都这个岁数了,还要孤注一掷?
孤注一掷?
如同火柴突然划破暗室的黑色,思维里一丝微弱却足够颠覆的亮光让梁锦迅速摈弃掉悲哀的情绪,假如洛根会见的不是东非分部,而是贡古拉军方,意味着什么?
梁锦抬起眼皮,竟从怀特的眼睛里看见了同样的异色,好一个危险分子!
梁锦将笔插进笔帽:“把外圈的专家调到内圈,24小时盯死三十鸟。”
“是。”
晚上梁锦做了个颇为怀旧的梦,从青年营毕业在蓝组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失手被俘,四十出头担任蓝组组长的洛根孤身救援,在二十多支枪的瞄准下淡定地向坐在地下的自己伸出右手。
“害怕还是有趣?”刚好站在窗户下面,洛根宽阔的肩膀遮住了阳光,看不清脸,手臂上的血管和汗毛纤毫毕现。
“有趣。”梦中的梁锦呢喃道。
洛根开口想再说什么,然而发出的却是急促的电话铃声。
梁锦迅速跃起,拿起听筒。
“出事了,洛根可能死了。”怀特说。
“指挥室。”
二十分钟后两人在指挥室见面,怀特开始简单转述现场安保人员的描述,驻地已经紧急运转,不时有工作人员敲门进来口述最新情况和递交怀特安排的分析报告。
凌晨一点二十七分,阿玛尼酒店十六楼三十鸟的房间打进过一个查不到来源的电话,随后三十鸟出门,径直撞开洛根的房门开枪射击,负责楼层安全的四个人跟进房间,在和三十鸟交火的瞬间全部毙命,随后三十鸟抱着洛根从电梯下楼,大厅里包括两名能力者的七人向三十鸟发起攻击时毙命,剩下三人未受伤。三十鸟走到酒店停车场,带着洛根上了分部昨天提供的大切诺基离开,内圈幸存的三人组织外圈的四辆车尾随,两辆在国际展览中心附近前后失控追尾,剩下两辆在北向瓦雷泽方向的公路上遇不明袭击损毁,目标消失。
“十六楼和大厅的遇害内圈人员都是发动攻击瞬间遇害,活下来的三人没有开枪,刚刚拿到的报告,都是被自己枪里的子弹击中头部,”怀特将一叠死者照片递给梁锦:“原则是‘攻击者死’’’,大概率是阿尔忒弥斯型,摆脱那四辆车子也可以解释,能被动控制音速上下的子弹,而且是复数,等级在B 以上。”
“洛根的情况能否确认,阿玛尼有闭路监控吗?”
“只有大厅有,不过没有调取的必要,幸存那三人都能确定他和其他人一样头部中弹,无生命迹象。”
“瓦雷泽那边我已经通知在公路出口布防,只是可能拦不住。”
“通知撤回吧,放弃追踪。”
“是。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小时……”怀特顿了一下,提醒道:“应该向总部上报了。”
“你没有上报?”
“没有,最好你亲自决定。”
“决定?”梁锦攥着手里的照片捏紧双拳,挤出一丝讽刺的笑容:“你认为总部会怎么做?”
“召回述职、追责、审判,运气好撤职不了了之,运气不好……”怀特咧嘴笑了:“前者指的是洛根长老已经死亡的情况,你多半能捡回一条命;如果不是这样,总部不会让你活下去的。”
“你说老师已经死了。”
“我没这样说,只是转述他们看见的情况,”怀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个未必可靠。”
“你想说什么,Atlas指派的禁卫军和长老联合做戏谋逆?我早该想到,哪里有必要动用卡美拉来监视,他是来行刑的,在我的地盘行刑!”
“呵呵。”
“你笑什么!”梁锦咆哮。
“我笑秘鲁那次,如果是七年前的你,不会做这样老气横秋的揣测,直接把自己交给A就是了。”
“七年前我才28岁,你以为还有几个七年?”
“84年我30岁,说实话被你的气势震慑住了,甚至难得萌生了对总部的敬畏,虽然一次也没去过你们的基地,”怀特收起笑容,像是品到什么苦味的东西咂咂嘴:“不过呢,敬畏归敬畏,在那块沙漠生活了二十几年,荣誉从来不是第一位,AKM才是。”
“所以你一直这样看我吗,包括现在?”
“你没有犹豫的习惯,所以一直很强,现在也是。”
“我该怎么做?”
“我说了,最好你亲自决定。”
“七个片区负责人,有把握的几个?”
“五个都是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把柄有的是,把握一个也没有;要计算成功率,就是1/2的7次方,0.78%,如何,要做吗?”怀特舔了舔嘴唇,眼里的兴奋如酒杯中跳跃的气泡。
“宣布——进入一级应急状态,拒绝接收除米兰指挥部外一切指令。”
“失败了。”两个小时后,怀特将冲好的咖啡递给梁锦:“罗马先中断通讯,总部应该先找的奥雷拉多,剩下六个只是时间问题。”
“报告,都灵和佛罗伦萨……”梁锦摆摆手,示意联络人员退下。
指挥中心外熙熙攘攘的办公室渐渐安静下来,发现无事可做的每个人面面相觑,整个大厅蔓延着难堪的气氛。
“大家回去休息吧,”梁锦按下话筒开关:“后面接受调查的话如实报告就是,你们都是奉命行事,一切责任由我承担,如果有人现在想将功赎罪——我就在这里。”
待最后一人离开,房间和大厅人去楼空时,梁锦才缓缓从椅子上起身。
“我去开车。”怀特抓起汽车钥匙。
“不会打瞌睡吧,有点远?”
“哪里?”
“西西里岛吧。唐?卡隆说了好几次一定要去尝尝他自酿的卡塔拉多。”
“你果然是个……”怀特骂了一句脏话。
“总比回秘鲁沙漠好吧,我们都是老家伙了。”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