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振民想到这里,不禁惊得停住了马,更想起了正在辽东军中服役的大哥柳兴民,开始为他担忧起来,想着明天要不要跟上司们汇报一下自己刚刚这个想法,结果抬头一看,发觉已经到家门口了。
南京城的柳家,是一条很窄的巷子里的一个很小的院子,这部分是因为这南京城并不是柳振民的老家,他只是做官在此:
柳振民本是京城人士,今年二十五岁,他身材高大,面目英挺,还颇有几分才学,年幼时甚至曾被亲友们誉为“神童”。他自己虽然不太敢领受这个头衔,但随后就在崇祯十年的殿试中金榜题名,名列进士二甲靠前。而且他当时年仅十八岁,已经属于莘莘学子中极为出类拔萃的存在。
他既自己书读的好,而其父柳树生也是大明兵部武库司的五品郎中,虽然官职不高,但多多少少也能帮衬自己儿子一下,所以柳振民本来也算是前程大好的人物,因此考中进士后没几年,就已经混成了北京户部的一个主事,正所谓少年雄心,也隐隐有了“尚书保底,入阁最好”的想法。
本来他因为工作勤勉得力,还是挺受上司赏识的,甚至连崇祯皇帝都对他有所耳闻,如果大明朝和他本人都平安无事的话,他升官入阁的想法也不算完全不切实际,至少当个左侍郎什么的还是大有可能的。
但可能正是年少得志的缘故,加之他生性诙谐,喜欢多嘴,就在崇祯十二年惹出了这么一桩祸事,彻底改变了一切预设好的轨迹:
崇祯十一年八月,清兵从青口山(今河北迁安市东北)、墙子岭(今北京密云东北)两路毁墙入关,发动了第四次入关劫掠作战。大学士杨嗣昌之前刚取得了对农民军的大胜,见到清兵入关,为贯彻其先平定农民军,再对付清军的战略主张,力主先与清议和,好集中力量彻底解决农民军,但却遭到了主战派头面人物/宣大总督/勤王兵总指挥卢象升等人的激烈反对。
崇祯皇帝面对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举棋不定,在和战之间来回摇摆,间接导致主战派大佬卢象升在河北巨鹿战死。等清兵撤退后,孙传庭、洪承畴这些几乎已经把农民军围死的统帅,在“为山九仞”之际,全被调往辽东防范清军,结果果然“功亏一篑”,使本来已经被逼到山穷水尽的李自成,得以在商洛山中获得喘息之机:这年冬天,大难不死的李闯将,甚至有了在富水关南的生龙寨娶妻生子的闲心,可见已经恢复了元气。
而反观明廷这边,清军八月兵临北京城下,直到第二年三月才扬长而去,天子脚下被胡骑蹂躏长达半年,自然引起了京师官民的极大震动,所以京中的官员们也自然会对此议论纷纷。而素来喜欢纵论古今的柳振民,便更自然地积极加入了这场讨论当中,还一不留神,在户部洋洋洒洒地漏出了这么一大段:
“《孙子兵法》上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说的就是我们应该根据兵力的大小,力量的强弱,来制定对敌的策略。之前闯贼已被重创,李闯仅带了十几个随从逃进商洛山中,正是该“十则围之”的时候,朝廷却不能穷追猛打,使之不能复起,反而把围剿的主力调走,恐怕是要纵虎归山,前功尽弃!而再看建奴那边,这几年除了屡次骚扰关内关外,掠取人财,更一直在用抢来的钱财人力,厉兵秣马,越发做大。他们在不久之前(崇祯九年)刚逼降了朝鲜,断了我大明在辽东的一臂,如此辽东的形势便更加危急,这正是该“不能敌则不能战之”的时候。如果不能以全国之力对敌,想和建奴打个平手都难,那还不如暂时言和,争取时间。目前朝廷应该做的是集中全力,先灭一敌,然后再对付下一个,以期形成双拳打人的架势;可现在却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把大股部队来回调动,这样分明是一个拳头打两个人,怕是早晚要因为师老兵疲,力量分散,被人家半路而击,损兵折将,最终顾此失彼,两手皆空啊!”
柳振民这一番四字成语报菜名,着实十分精彩,后来事情的发展也大致如他所说,就算不算事前诸葛亮,也能算个事前晋宣王(司马懿)吧?
但他作为户部的官员,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关心兵部的事情,也着实有些狗拿耗子。不过他所说的大体上毕竟也没什么错误,反正当时敢在公开场合这么说的人也有不少了。
但问题在于,其他敢在公开场合说这种话的人大多已有一定级别,属于“在其位谋其政”那种,所以崇祯皇帝就算对他们说的话不满,也不好随意处罚;但柳振民可就不一样了,就在他这个“不在其位,而谋其政”的青年英才正在滔滔不绝的时候,大明那位勤奋的崇祯皇帝恰巧来到了户部问事,又恰巧听到了六品小官柳主事的这番宏论,也算是该着他姓柳的倒霉了。
可能是因为对满洲人战事不利的缘故,崇祯这时的心情正是不太好,但满洲人毕竟已经退走了,所以他的心情也不是太不好,因此听到柳振民的多嘴之后,他有些不太高兴,但也没有太不高兴,只是呵斥道:
“嗯?是谁在此妄议朝政,满嘴的书生意气!等等,朕认得你!你不就是兵部郎中柳树生的儿子柳振民吗!朕记得你这大个儿!那年殿试就属你最扎眼!腰身挺得最直!就怕别人不知道你个儿大一样!”
柳振民从小生长在官宦之家,虽然个性还算秉直,但并没到憨的程度,听到皇帝来了,心中大惊,赶紧放下纸笔,一个蛟龙潜水,直接滑跪到了崇祯面前,开始磕头如捣蒜起来。
但崇祯的不快并没有因为柳振民的捣蒜而有所消减,而是继续申斥道:
“你是京城人,有几分才气,便自负得不行,学的油腔滑调,巧言诡辩,妄议国事,满口胡言!朕看你正该多长长见识,正正心性!既如此,朕便命你明日便离开这个京的户部,去南边儿那个京的兵部报到吧!你父亲是兵部的郎中,那你就去南边儿的兵部,也算是子承父业吧!顺便让你去我大明的龙兴之地好好待几年,好好陶冶一下心性!你记住!你刚才那番话若是说在太祖朝,恐怕此时早已人头落地了!”
柳振民本来惊惧人头可能不保,见仅是贬谪南京,松了口气,转而心想:若是在洪武朝,大明武运昌盛,对外作战十有九胜,我也没机会说这种话啊?
但他当然不敢把这话说出来,而是继续磕头叩谢隆恩,毕竟总算没把脑袋丢了。幸亏此时大明朝还没到真正山穷水尽的时候,不然他和另一个敢于直言犯谏的黄道周,恐怕至少有一个要脑袋搬家。
但柳振民从此便被一脚踹到了南京,坐上了比冷宫还冷的冷板凳:他既是皇上不喜欢的人,那自然也是吏部不待见的人,到了南京后,虽然凭借才干得到了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的欣赏,但仍然一直升不上去,迄今已蹉跎了数年。
往事回忆至此,而柳振民在家门前下了马后,发现门已经锁了,但里面还有灯光,看来家人应该还没有睡,于是他敲了敲门,报了是自己回来了,又等了好一会儿后,门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