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没多久,天就莫名其妙地燥热起来,往年这个时候最多30 度出头,那一年,气温猛地窜到三十六七度。出事的那天,一早起
来气温就很高,午饭过后,更是闷热得叫人受不了,天上的大太阳 像是下狠心要把住在洪泽湖边的人烤焦。还没适应酷暑的人们口中 不干不净地诅咒着老天,在人们的一片抱怨声中,天忽然暗了下 来,人们还没搞清怎么回事,一道闪电过后,雷霆霹雳就在空中炸 响,吓人的风声伴随着雷声、雨声呼啸而过,紧跟着响起一阵畴里 啪啦的声音。这声音不像是雷声,很大、很恐怖,天接着黑得更厉 害了。闪电、飓风、雷声、雨声混合在一起,好像地球要毁灭一般。 老人、小孩、胆小的成年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抱在一起抵抗着内 心的恐惧。
奇怪的是,不一会儿,风声小了,天慢慢亮了,闪电、雷鸣、 暴雨又撒了一会儿泼后,渐渐远去。
狂风暴雨大作时,韦达人和妹夫正在屋内拿饲料,准备去鸭舍, 待短暂的暴风雨过后,两人走出房门,被眼前的场景吓呆了:养殖 场内一片狼藉,鸭棚顶不见了踪影,保温房七零八落,房顶上、树 上、地上堆积着瓦片、树枝。咦,那是什么,一小团,一小团,躺 在那儿一动不动?啊!是鸭子,是小鸭子!两人赶紧跑出去,一下 傻眼了。五栋鸭舍被暴风雨吹打得面目全非,一个个小鸭子直挺挺 地躺在地上、挂在树上和断墙上,早就没了气息。没死的挤在一起, 大多数已经奄奄一息。两人慌了神,什么也顾不上,赶紧抢救鸭子。 刚来到世上不到十天的小鸭子哪经得住暴风雨的蹂蹒?两万多只小 鸭子一瞬间几乎全军覆没,仅剩下的几百只不是断了翅膀就是折了 腿,看那可怜样也活不了几天。
子舅俩面对这场天灾几乎要发疯了。韦达人看着七零八落、满 目疮痍的鸭场,看着那一只只被冰雹砸死、被暴雨淋死的鸭子,像 有一把刀插在他的心上!他仿佛感觉到,不,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自 己的心在流血,疼得他无法忍受。他跪在地上,面对天空,泪水如 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哗哗直流……
汪少惠呆呆地看着惨不忍睹的鸭场,仰天大叫:“老天啊!你为 什么这样待我? ”继而如孩子一般放声大哭起来。
更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事还在后面。
子舅俩还没有从痛苦的泥潭里爬出来,正在悲痛欲绝中,鸭场 东边两个平时关系不错的邻居就找上门来,说鸭场被龙卷风刮走的 瓦把他们家房子砸坏了。
韦达人一听“龙卷风”三个字,忙问:“你们怎么知道刚才刮的 是龙卷风?“
“我堂哥是村支书,他告诉我的。”其中一个叫蒋文祥的农民回 答说。
"这龙卷风从哪儿来的?湖边怎么会刮龙卷风?”韦达人急切地 问道。
“当然从湖面上来,龙卷风在我们这儿是常有的事,以前刮过几 次,都没有这次大。我活了几十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龙卷风。” 另一个叫金建华的邻居说。
韦达人全明白了。他们遇到的不是一般的天灾,而是百年难得 一见的龙卷风!
子舅俩跟着这两个邻居来到他们家屋前。果不其然,这可恶的 大风把鸭场的瓦掀了以后,又刮到他两家房顶上,把两家的房顶砸 得稀巴烂。子舅俩无语,砸坏人家房顶的瓦确实是鸭场的,赖也赖 不掉。
这两个邻居问达人怎么处理。韦达人犯难了:房子是鸭场的瓦 砸坏的没错,可也不是他俩扔上去的,是龙卷风刮的,罪魁祸首是 龙卷风啊。
就在韦达人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时候,蒋文祥先说话了:“是你
们家瓦砸的,你们鸭场得赔。”
汪少惠一听急了,说:“这瓦也不是我们扔的,是风刮的,你找 老天爷去! ”他还没说完,蒋文祥就反驳道:"找什么老天爷?谁的 瓦砸的就找谁!
韦达人见双方要争吵起来,赶紧拉开妹夫,咬咬牙,对两人说: “你们放心,我们赔! ?
汪少惠一听就慌了,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地对达人说:“你疯 了,这钱不能赔,我们自己鸭场毁了还没人赔呢!”
眼见两个人就要争吵起来,韦达人赶紧将妹夫往回拉。两个邻 居得到韦达人的承诺,高高兴兴进屋去了。
回鸭场的路上,汪少惠一直跟韦达人吼叫,坚决不同意替这两 户人家修房子。韦达人任汪少惠嚷嚷,始终没吭声,他心里面对自 己刚才的表态也有些后悔。少惠说得对,鸭场的瓦没长腿,不可能 自己跑到两家的房顶上,是龙卷风刮上去的,不赔也有道理。可一 想到这两户人家自己修房子要拿出上万块钱,他马上心软了,变得 犹豫起来。庄稼人种田靠天吃饭,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这场龙卷 风给他们带来的损失也一定不会小。如果不替这两户人家修房子, 他们很可能过不去这个冬天。虽说罪魁祸首是可恶的龙卷风,可毕 竟是鸭场的瓦直接砸坏了人家的屋顶。冤有头,债有主,鸭场的瓦 是源头,人家要鸭场赔也有道理。老话讲和为贵,自己是外乡人, 到大湖镇养鸭子不容易,得和邻里搞好关系,关系一旦搞僵,今后 做什么事都会困难重重。看这两人的样子,没一个是饶人的主,鸭 场再难都得替这两家修房子。
韦达人不再后悔,任妹夫一个人唠叨着,始终闷头不吭声。汪 少惠以为他说不过自己,愈加唠叨个没完。他说了一大堆,说来说 去,意思就一个,这两户人家房顶坏了是天灾造成的,与鸭场无关, 让大舅老爷改变主意。
“少惠,砸坏人家房顶的毕竟是我们鸭场的瓦,真让他们找老天 爷去,老天爷能理他们?”拿定主意的韦达人不再沉默,开口说道。 他不想和妹夫吵架,耐着性子做他的思想工作。
汪少惠听了他的回答,马上叫了起来:“这我不管,让我们鸭场 替他们修房子,没门!实在不行,叫他们打官司去。"
“少惠,大家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闹到打官司的程度, 大家还怎么相处?你老家在这里,你知道湖边的农民都很穷,让他 们拿出上万块钱修房子不容易……“
汪少惠不愿听达人啰嗦,打断他的话,反问道:“你心疼他们 穷,我们这次损失足有20万元,谁心疼我们?我们哪有那么多钱? 反正我没钱,这鸭子还养不养,你看着办!”汪少惠说完,气鼓鼓地 回到屋子里,抽起闷烟来。
韦达人一个人站在被狂风洗劫一空的鸭场,面对残垣断壁,又 一次陷入绝望之中。少惠刚才说得没错,这场龙卷风给鸭场造成的 损失至少有20万,还不含替两个邻居修房子的钱。辛辛苦苦一年多 赚的钱全赔光了不说,反过来还要倒贴十多万。鸭场重新启动,又 得十几万,到哪弄这些钱来?
韦达人的养殖场在洪泽湖东北方的一个角落里,平时运货的船 只很少过来,捕鱼的小船偶尔来一下就走,湖水在这儿显得格外安 宁。大湖上浪花朵朵,这个角落却像一个世外桃源,呈现出一种让 人难以置信的静谧。韦达人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他常把僻静当作一 种美来享受。可此时,他感到眼前的静非常压抑、可怕,静得叫人 喘不过气来。伫立在湖边,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湖水,他心中纳闷: 刚才这里刮过翻天倒海的龙卷风吗?这么大的风从哪儿来的?又去 了哪儿?它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呆呆地看着湖水,脑海里不停翻滚。天空中大块大块的乌云 在快速地移动、聚拢,直向他的头顶压来,似要把他吞没。不知过 了多久,天渐渐黑了,在湖的尽头,又浮现出几丝晚霞,是那样的 惨淡……
这一晚,达人和少惠整夜未睡,伤悲、绝望把他们的心紧紧笼 罩,两人都不开口说话,嘴巴像被坏情绪封住了。
睡不着觉是痛苦的,灾难打击后的失眠就更难捱了。这一夜, 韦达人乱七八糟想了很多,连小时候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都跑 了出来。学生时代他非常顺利,由于他聪明好学,成绩好得没法 说,门门都考全班第一,老师和同学们捧着、架着,他在班里像一 个天之骄子。顺利考上大学回到盐业公司后,他的生命就同霉运连 在一块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的命运会发生如此戏剧般的巨变? 老天爷为什么要时而把人送进天堂,时而又把人打进地狱?吃不完 的苦,受不完的罪,没完没了,望不到尽头,看不到希望,活着就 是无休止的灾祸、失望、折磨,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过头?还不如去 死……
一想到死,达人兴奋起来。是的,死是最好的解脱。所有的灾 难都奈何不了,一切的苦都不用吃了。当然,快乐和幸福也享受不 T,可快乐又有什么意思?过后还要用痛苦去偿还,这样的人生有 什么价值?他真切地感到死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开始想死的方法, 想了许多种,想得十分惬意。
昏昏沉沉中忽听得大公鸡“喔喔”的叫声,豪迈、瞭亮的声音 在湖畔上空回荡。从死亡诱惑中被惊醒的韦达人吓了一大跳,我刚 才怎么了?怎么会想到死?这世界难道就没有值得留恋之处吗?我 死了以后,儿子、女儿、妻子怎么办? 一生受尽苦难、年迈多病的 父母怎么办?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人们该怎么看我?朋友、 亲戚、邻居会理解我吗?那些和我有过节的人,与我争过高下的人, 被我羞辱过的人,他们该多么开心?我死了,我的理想、抱负,一 切都将结束,自己不是幻想做鸭王吗?我怎么能死?
屋外的大公鸡又在威风凛凛地叫第二遍,韦达人躺不住了, 起床向湖边跑去,他要看看湖边的日出。到湖边养鸭一年多时间, 整天忙忙碌碌,他还没有静下心,正儿八经欣赏过湖边的日出美 景呢。
待韦达人找好看日出的最佳角度时,恰好鸡叫三遍,鱼肚白的 周边泛起了红殷殷的霞光,不一会儿,鱼肚白也被染红了,整个东 方都被朝霞覆盖了,红红的霞光像熊熊燃烧的大火。忽然间,一个 圆圆的、更红更艳更结实的云团慢慢往上升,啊,那就是朝阳,是 红红火火的朝阳开始升腾。达人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东方,眨眼之间, 一个大火球腾空而起,像婴儿出生,似开天辟地!他只觉得一阵昏 眩,飘在天上的彩霞,转眼来到他心头;慢慢高升的红日,瞬时驻 扎到他胸口。狂风暴雨摧毁鸭场以来,郁结在心头的阴霾顿时消失, 心头猛然间变得敞亮、透明、红艳。他忽然觉得热血沸腾起来,激 情高涨,好像要喷发出来。噢,那个热情洋溢的韦达人回来了,那 个充满理想和激情的韦达人又重生了。他对自己说:我不能趴下, 我要和命运抗争!明天就回家,不,今天就回,现在就回家,说服 奇荟把房子卖了。我要干下去,我不相信永远倒霉下去。我相信我 韦达人一定能战胜所有灾难,一定能实现心中的梦想,干一番惊天 动地的大事!
那一刹那,韦达人觉得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感到自己非常 的强大、伟岸!
回到残破的鸭场,他拿起电话向沈经世汇报了龙卷风摧毁鸭场 的灾情。经世听了,先是吃了一惊,后来从语气中感觉出老同学并
没有被灾难击倒,听他说卖房子筹钱也要把鸭子养下去,经世十分 欣慰,当即表态向老总汇报,争取给一些特殊政策支持达人的养殖 场运转下去。
在卖房子问题上,刚开始,达人遇到来自妻子的阻力,他晓之 以理,动之以情,最后终于做通妻子工作,将市中心的房子卖了, 住回城北老家,和父母、弟弟一大家子挤在一块。
弟弟、弟媳真是大好人,那么多人挤在一块,_句怨言也没有。 达人十分感动,心中盘算着,等鸭场修好重新启动后,生意稍有起 色,就租房子搬出来,不能老是让弟弟一家三口受挤。
市中心的房子因卖得急,仅卖了九万多,还不到十万块钱,离 重新启动鸭场还有四万块钱缺口。韦达人实在没法的情况下,听取 妻子的建议,向亲戚朋友借钱。他本以为,凭自己为人处事一贯豪 爽大方,借个三五万不成问题。哪曾想到,这些人听说韦达人的鸭 场被龙卷风掀翻了,吓得全都把头缩了回去,借钱的话还没说出口, 就被对方用各种借口把路堵死了。平时脸皮很薄的韦达人为了鸭场 能够重新启动,厚着脸向这些昔日的亲朋好友耐心讲述养鸭的前景, 拍着胸脯说保证到期连本带息一分不少如数归还。说得口干舌燥, 这些平时和他交情很深的人就是不为所动。一周下来,韦达人仅借 到可怜的3000块钱。从先前借钱情况看,再借下去,除了脸皮越磨 越厚,很难再借到大笔资金。
韦达人借不到钱,养殖场重新启动陷入困境。蒋文祥、金建华 知道后,不仅各自借了 2000块给韦达人,而且还带了一大拨村里的 乡亲前来支援。他们大都听说了韦达人在鸭场遭受重灾后还花钱替 这两个邻居修房子的义举,感动之余,认定韦达人是好人。他们朴 素地认为,好人应该有好报,借钱给韦老板就是给他好报。韦达人 感到十分意外,这些人和他并没有深交,都是他办养鸭场后认识的。 他们对韦达人说,愿意借钱给他,就是冲着他人好。在他们看来, 像韦达人这样的好人,老天下一步不会再难为他,一定会帮助他成 功。他们不担心借给他的钱回不来,有人干脆说,他如果再遭灾, 还不起,也认了。
韦达人听到乡亲们这些溢美之词,手中捧着他们几百几十甚至 几块钱凑起来的四万多块钱,眼睛湿润了。当初,他决定替蒋文祥、 金建华两家修房顶,仅仅源于心中一个朴素的想法:房顶是鸭场的 瓦砸坏的,要人家花钱修不在理。他没想到这些素昧平生的乡亲们 会用借钱的方式来表达对他的肯定和信任。
看着眼前的感人场面,一直不同意替这两家修房子,和韦达人 吵了无数次的汪少惠不好意思地躲开了 O
好事接踵而来。奇妙鸭业经理办公会经过研究,决定免去韦达 人三万块钱债务,并重新增加八万元的授信支持。
龙卷风的打击没有压垮韦达人,在各方力量的支持下,养殖 场再次启动。经过一年多的发展,养殖场已经达到年出栏35万只 成品鸭的规模,在奇妙鸭业公司的养殖户中名列第一。
李彩虹看到两个孩子鸭子养成功了,人手渐渐紧起来,想让达 人妹妹和弟弟也参与进来。
达人的妹妹达玲从肉品公司下岗以后,除了开过两年饭店外, 其他时间一直没找到合适工作,就在家闲着。弟弟达松在国有运输 公司开车,单位效益不好,经常拿不到工资,一直寻找下海做生意 的机会。这次妈妈让妹妹和弟弟来帮自己,韦达人没有像上次对待 汪少惠那样借故推托,而是愉快地接受了。鸭场走上正轨,他想从 那里脱身,开拓卤鸭加工业务。他计划在市区租一处房子,朝街的 门面做销售,里屋搞加工,形成前店后厂的格局。妹妹来了,刚好 帮自己站店。弟弟达松忠厚老实,又勤快又能吃苦,达人打算安排
他去湖边和少惠一起养鸭子。妹夫这些年虽然表现不错,贪杯的毛 病还是没改,达人对他仍然不放心。鸭场有了弟弟达松,他心里踏 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