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后仅仅一个月时间,盛州鸭业界,不,整个盛州食品行业都没有预料到的事发生了一春尔倒闭了。对于春尔倒闭的原因,大家众说纷纭。有人说, 原因是他们的一个业务员没拿到公司承诺的提成和奖金,和汪少惠吵了一架,汪少惠一怒之下,把这个业务员辞退了。被辞退后,这个业务员十分气愤,到工商局实名举报春尔用家鸭冒充野鸭的造假行为,工商局调査核实后开出一张10万元的罚单。原来答应投资的天祥土特产超市的公老板看汪少惠的摊子铺得太大,光有销量不赚钱,先期承诺的200万元投资仅到位100万元,后面就刹车不投了。屋漏偏遇连阴雨,就在春尔岌岌可危的时候,又有一个拿不到销售提成的业务员为了发泄私愤,将春尔商标可能注册不下来的消息捅了出去,春尔鸭业顿时人心大乱,对公司失去信心的员工纷纷开溜。因为公司的账上没钱,这些辞职的员工拿不全工资,就整天到春尔公司闹腾。春尔撑不住要倒闭的消息不知从哪儿冒了出去,迅速像瘟疫一样在业内漫延,担心要不到欠款的广告商、供应商闻风而动,心术不正的经销商眼见春尔要倒,干脆捏着货款不付。
整天被债主和催要工资的员工闹得六神无主的汪少惠找到宋肖,请他帮春尔想法子。宋肖托关系联系了一家银行,信贷员奉命到春尔鸭业来考察,一看债主盈门,骂声不断,吓得连忙往回跑。就这样,失血过多且无血可输的春尔终于在临近春节这个全年最大销售旺季的三个月前倒下了。此时,距离公司成立仅仅十个月零三天。往前推四个月,春尔打赢端午节一仗后,公司上下自信心爆棚,一齐高喊再用两年时间打垮秋尔的余声仍在盛州城上空回响。
汪少惠怎么也没想到春尔会垮,并且垮得那么快!兵败如山倒,说的是战场上的事,怎么到了商场也是这样?好端端的一个公司,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前几天财务科长还说账上有300万元流动资金呢,怎么一下子就拿不出一分钱来了?该要的钱要不回来,欠别人的一分钱不能少,仓库和车间那些价值几十万元的纸盒、彩袋、香辛料、清洗剂变成了一堆废料,账面上好看的数字敌不过冰冷的现实。企业经营真是太残酷了!面对每天上门要钱的债主,看着仓库里那些曾给他带来无限快乐、无限希望,眼下却让他心烦意乱的春尔野鸭,汪少惠像傻子一样束手无策。曾经得意洋洋,如今风光不再的春尔鸭业汪老板被债务压得内心疲惫不堪,无名心火随时爆发,弄得全家人鸡犬不宁,企业员工更是无所适从,稍微有点本事和路子的人纷纷辞职另寻高就。两个月前还红红火火的春尔鸭业,此时就像一个绝症病人,气若游丝。
下班时间到了,汪少惠不想回家,他怕见到老婆那张像家里死了人一样晦气的脸,一个人悄悄来到古淮河边。
东逝的河水夹带着上游的漂浮物无情地向下游奔去,最后一抹晚霞消逝在西方,可怕的黑暗慢慢地罩向大地。汪少惠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呆呆地看着面前变得越来越灰暗的河水。他什么也不愿想,什么都懒得想,就想这样静静地坐着,让黑暗把大地上的万物连同自己一并吞噬,就此结束这苦涩的日子……
一阵晚风吹来,汪少惠感到了几丝寒意。前天刚刚立冬,虽说还没有数九,但是河边的晚风已经有了冬的寒冷。在秋装外面加了一件外罩的汪少惠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刚想起身回家,一想到老婆喋喋不休的数落,还有一双不知好歹的儿女紧紧跟上,一家三口像开批斗会一样围攻自己,他又将脚步收回,重新坐了下来,任凭寒风在他脸上吹打。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机响了。接通后,话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天祥土特产的公老板。这个公老板当初答应投200万元给春尔,刚投了一半就不肯投了,如果能说服他按原来的承诺继续投资,再有10万到账,眼前的危机就能得到缓解。想到这里,汪少惠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对着话筒高声喊叫:.喂,公老板,您好!您救救我,赶紧把那100万打给我,您说话得算话……”
“谁说话不算话了?你说中秋节赚了 80万,你赚的钱呢?不要再来糊弄人了,我早就跟宋肖说过,那100万元不投了,我要开第三家连锁店,你还要把那100万还给我。当初我们可是有协议的,春尔中秋节赚不了80万,我们天祥随时可以抽回投资。”对方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张口向他索要先前投给春尔的100万。
想要的100万元投资没要到,投资方还要追回已经投进来的100 万,汪少惠感到刚刚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瞬间滑掉了,他觉得自己一直往水下沉……
“汪少惠,你说话啊,明天我带人去拿钱,没钱可别怪我姓公的不客气!”电话里又响起公老板的声音,话说得很难听。汪少惠被说火了,马上回了一句:“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没钱,你来吧,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好,好,你等着,我在盛州的威名你还不知道,我们明天见!”对方说完,“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汪少惠正在生闷气,电话又响了。他没接,电话就响个不停。实在被吵烦了,他撼下接听键,里面传来美佳纸箱厂吴老板的声音:“汪老板,我们那30万元货款,你已经拖了好几个月,你说好这个月给钱的,我们工人已经发不出工资了,明天你无论如何也要把这30万给我。实在不行,给一半也行。”
又是要钱的,汪少惠耐着性子跟对方解释:“吴老板,你缓我几天,我最近实在困难,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你他妈的不要跟我哭穷,明天没钱,我要你好看!”吴老板刚才说话的态度还不错,转眼就跟孩子似的,说变脸就变脸,张口就骂起人来。汪少惠知道吴老板找他要过无数次钱,一分钱没要到,肯定是逼急了,便压住怒火,挂掉了电话。怕再有要债的电话打进来,他干脆关掉手机。
要债的电话打不进来了,可问题并没有解决。明天这一关怎么过?工商局的人白天就来过,他们没拿到10万块钱罚款,临走时说再不缴罚款,就要让公安抓人。眼下,除了再去找宋肖,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一想到宋肖,汪少惠就气不打一处来。自从上次银行信贷员否定春尔的贷款申请以后,他再打电话找宋肖,他不是不接,就是回一句“我也没钱,你自己想办法”,然后便挂了电话。宋肖翻脸不认人,这让汪少惠很生气,明明是他让自己从秋尔出来单干,如今企业遇到了困难,他却把头缩回去了。他不是占春尔30%的股份吗?现在赔钱了,他也应该拿出30%来。汪少惠用短信把这个意思说了,没想到宋肖回短信时,竟大言不惭地说:“没合同,空口无凭。”这种人,一点信用也不讲,比无赖好不了多少。可是气归气,事情还得办,眼下最急的是找钱。宋肖的人品是不好,可是他的路子多,鬼点子也多,只有他才能帮春尔搞到钱,渡过这个难关。他不是不接电话吗,去他家里找,看他还往哪儿躲!
汪少惠想到这里,马上站起来,动身奔向宋肖家。
宋肖家住在离古淮河不远的金河花园,汪少惠开车没用一刻钟就到了。他快步爬上二楼,生怕宋肖躲起来不肯见自己,耳朵先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屋里有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像是宋肖的。他大喜,赶紧抬手敲了两下门,屋里没人答,他又敲了两下,仍然没人答。又敲了好长时间,才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问话声:“谁啊?”
他答道:.我,汪少惠。”
“哟,老汪啊,你是找老宋吗?他不在家,出差去了。”
宋肖老婆说完,就不再理汪少惠。他接连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应答。
汪少惠站在门前伤心了好一会,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宋肖铁了心不见自己,哪怕站到天亮他也不会让老婆开门的。现在能去哪呀?回到家里老婆孩子肯定没有好脸色,还不如就在办公室挨一宿。
临走时,他又敲了几下宋肖家的门,仍没人搭理。他摸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告诉老婆自己今晚在公司加班,不回家了。韦达玲气鼓鼓地说:“你永远不回这个家才好呢!”他听后,心里又是一阵难过。谁叫自己无能,企业搞砸了,老婆孩子不待见,几十年的老朋友像躲瘟神一样远离自己,原先处得像哥们一样的供货商、广告商说翻脸就翻脸。
回到公司,手脚他也懒得洗,从柜子中拿出午休盖的毛毯,和衣躺到沙发上。想到明天又会有债主堵着门要钱,他愁得睡不着,头都想疼了,既想不到借钱的地方,又拿不出对付债主的办法,除了赖下来,其他无路可走。
汪少惠在惶惶不安中几乎一夜没睡,天快亮的时候,倒是睡着 To稍微睡了一小会儿,就被敲门声吵醒。他刚把办公室门打开,几个要工资的工人就闯了进来,还没说几句话,公老板和吴老板也一前一后赶到了。吴老板还不错,仅带了一个人,公老板真像昨晚电话里说的那样,带了五六个小混混。这几个小混混在办公室里骂骂咧咧,汪少惠说话稍不如意,他们的拳头就飞了过来。汪少惠哪受过这种侮辱,想还手,可是还没出拳,就被为首的一拳打倒在地。汪少惠知道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道理,干脆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釆取昨天夜里想好的策略,任他们打,打死就认了,打不死就拣一条命。
公老板带的人轮番在汪少惠头上、脸上、身上左一拳又一拳,左一脚又一脚,当作练习拳脚的靶子不停地乱打,汪少惠抱着头,忍着疼,不还手,也不喊叫。几个混混拳打脚踢,发泄着打人的快感,可怜的汪少惠紧紧抱住头,蜷缩成一团,像一条遭到群狼围攻的癞皮狗。
就在汪少惠竭力忍受着皮肉之苦的时候,救命的电话响了。电话是市工商局稽查处于处长打来的,让他到局里去一趟。公老板听说是工商局打来的,心想这样折腾下去也不是办法,这帮混混要是一失手,把汪少惠打残了,倒霉的是自己,不如先放他走,先扣下他的车子再说。想到这儿,他便对汪少惠说:.你去吧,我们不拦你。你把车子留下来,打车去。”
吴老板和那几个要工资的员工本想拦住不让走,一看人多势众的公老板都放人了,再不让走也榨不出油水,便放汪少惠走了。
汪少惠前脚刚走,这帮人还没散去,又来了一帮要债的供应商。他们听说汪少惠去工商局了,其中一个做煤炭生意的老板说:“我知道汪少惠家在哪,到他家去闹,让他老婆把私房钱拿出来还账。”这帮人听了觉得有理,跟着响应,嚷嚷着奔向汪少惠家。几个讨工资的工人一看这阵势,也跟着瞎起哄,那个做纸箱的吴老板嘴里喊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跟着十几个人气势汹汹直奔汪少惠家。
奔向汪家要债的人走后不到一个小时,汪少惠已经步履艰难地从工商局走了出来。刚才的谈话时间并不长,前后加起来最多半小时,可公安局驻工商局公安办成主任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戳在他心上。“汪少惠,我现在把《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四十条念一遍,你竖着耳朵听好了。生产者、销售者在产品中掺杂、掺假,以假充真,以次充好或者以不合格产品冒充合格产品,销售金额五万元以上不满二十万元的,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销售金额百分之五十以上二倍以下罚金;销售金额二十万元以上不满五十万元的,处二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销售金额百分之五十以上二倍以下罚金;销售金额五十万元以上不满二百万元的,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销售金额百分之五十以上二倍以下罚金。你们春尔鸭业公司用家鸭冒充野鸭的销售金额,稽查处已经査清了,整整120万元,该判你几年刑,交多少罚金,你自己慢慢算吧。这本《刑法》给你了,带回去好好看看,明天先带 10万元罚款过来。至于抓不抓你,要等上级的指示。”听完成主任这番话,汪少惠当场吓得险些瘫倒在地上。按法律条文,自己至少要坐七年牢,罚金得交上百万,到哪儿弄那么多钱?出了工商局大门,汪少惠满腹心事,正恍恍惚惚不知去哪儿,接到儿子的电话,说是家里来了一大帮要债的,让他快回去。汪少惠赶紧拦了辆出租车,火速往家赶。刚到小区大门口,他手机又响了,是老婆打来的,他刚一接通,话筒里就传来韦达玲的声音:“汪少惠,你个挨千刀的,都是你干的好事。你把生意做砸了,把这些要债的惹到家里来,闹得全家不得安生。这么多年我没跟你过一天好日子,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眼睛瞎了,看中你这个乌龟王八蛋!”在电话里,韦达玲又哭又骂,窝着一肚子火的汪少惠忍不住回了一句:“韦达玲,你骂什么人!我还不是为这个家?我现在是焦头烂额,走投无路,公安局要抓我,债主要打我,你待我那么狠,我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还不如死了算了……”汪少惠还没说完,韦达玲恶狠狠地说:“你不要拿死吓人,要死就去死,死了正好,这些债主就不会来家里闹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韦达玲气头上说的一句话,让已经心力交瘁、无路可走的汪少惠顿生轻生之念,不,不是顿生,昨晚在河边他就有一死了之的念头,韦达玲的话只是将它唤醒了,让它变得强烈而又坚定而已!达玲说得对,去死吧,死了,警察就不会找我了,我也用不着再提心吊胆害怕坐牢了。哈哈,死了正好,一了百了!
死,这个不吉利的可怕的字眼,此时在汪少惠看来是那么可爱、那么美好。死,多么开心的一件事!死了,就不用无休无止地应付那些要债的人,也不用再想筹钱的办法,不用再发愁家里的房子被债主拿去抵债,老婆孩子没处住。达玲的脾气是不好,可她这么多
年跟着我确实没过什么好日子,我不能再连累她,我死了,房子就可以保下来,这是我对她最好的报答。
死神是个阴险的家伙,明明干的是坏事,明明人见人恨,人见人躲,此时,它却披上一身美丽的外衣,露出娇美的笑脸,一步步把汪少惠往它怀里拉。
他下了出租车,慢慢向小区唯一一幢11层高的大楼走去。到了楼下,他没有坐电梯,迈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慢腾腾地向顶楼爬去。就要告别人间了,他要再为自己留下一点时间,多看这世界一眼,看看这楼梯上的每一个台阶,每一层平台上方的窗户,窗户上不太明亮却透着阳光的玻璃……
站在楼顶,汪少惠抬头向天空望去。天那么蓝,太阳那么亮,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非常舒服。走到楼边,他向下望去,盛州城好大好漂亮。那么多矗立的塔吊,还有那密密麻麻的脚手架,要不了多久,又会有数不清的高楼大厦立起来,盛州城将会变得越来越壮观,越来越漂亮。可惜,这一切从今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站在楼顶,汪少惠想了很多很多,当他想到儿子还没成家,想到自己梦中多次出现过的未来孙子的模样,心口如刀绞一般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