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嘉十三年。
离洛北逝世已是十年了。
元懿骋在退位诏书上盖下自己的玉玺,尔后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是扛着超出自己极限的行囊走了很久,终于走到了旅途的终点,可以将肩上重担卸下,舒缓自己的肩背。
“陛下,您真的不再想想吗?”皇后,不,该说是太后了,蹙着那双斜长的细柳罥烟眉,对他问道。元懿骋轻笑,”这天下本是他送到我手里的,现今我也该随他去了。”
“元郎.……”女人一怔,“你在说什么胡话啊?”
“卿卿,你相信这人会有来世吗?”元懿骋问她。女人想了想,柔声道:“兴许,是有的吧?”
“是啊。那来世,我要如何才能寻到他?”
天上水,江上雾,不落地生根,不尝人间石味。
“元郎,你······”
他将玉玺放在桌旁,转身正对他的发妻。”卿卿,你可还记得嫁与我之前我同你讲的话?”
嫁给朕,朕可以给你权势、富贵,给你全天下女人都想拥有的一切东西。
独独给不了你白头到老的誓盟。
女人瞳孔微震,手往身旁的桌沿一撑,堪堪稳住身躯。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元懿骋。
“元郎,你那些话……”
“从未骗过你。”
“你是…断袖?”妻深吸一口气,好容易才把心平稳下来,元懿骋听了不住笑,她怎么想到这去了。否定之后,妻才没那么惊慌了。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当且我能扳倒天宁帝,与一个挚友的鼎力相助分不开。为此,他中了奇毒,本是满腹雄才最后却英年早逝。”
多少个日夜,洛北陪他在太子师府内密室彻夜长谈,事无具细地将所有工作安排好。每次他打开门时,元懿骋看见的永远是他脸色憔悴,风尘仆仆的样子。元懿骋所能做的,不过是小心翼翼藏好自己,不给他惹麻烦而己。
在暗室内唯有弑神作伴,每日他最期盼就是洛北归来,陪他说会话,告诉他元家旁支动静,天宁帝施政等事。有时他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堂堂八尺男儿却滚得蜗居暗室靠人接济的地步。
可世道艰险,他一时意气踏出一步,或许就是颠覆之局。君臣博弈,赌的是命。
更何况他还是个几乎输光了筹码的“负债者”。
攻入皇城的时候,他脑里想着的念头就是成功以后,一定要给他的挚友封侯。
可惜,最后坐在主位上享百官朝拜的是他元懿骋,而那个为此付出最多心力代价的人,却留不住地随风走了。
“我曾许下誓言,当这天下太平百姓安定时,我就要放下手中一切,不计任何代价去寻找他。”
“就像当年他为我,不计任何代价一般。”
2、
北嘉帝退位,隐居山间别院。
是洛北当年的住所,残留他没能拂去的所有痕迹。马儿在棚内吃午饭,见他来了,鸣声一阵。
元懿骋对追风笑笑,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听懂,边将血海牵进去边道,”明天开始,你就可以重新奔跑了。”
追风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臂。元懿骋拍拍它的脑袋,看着眼睛,“明天我去找他了。”
十载春秋,追风和血海都由当年身强力壮变作如今垂垂暮矣,但元懿骋就是舍不得同它们分开。好像只要自己身边有它们,那么前方路上就一定会出现一个身着蓝衣皂色宫绦,扎着一束长发,手中提坛酒的不羁少年。
“十两银子,多一分钱不要,少一个子那也不行。”
热泪自眸中落下。追风朝外喷两口鼻息,像在安慰他。
十数年前他从战场归来,翩翩少年立于神机营大门,身后站着血海和追风。
欢迎回家。
他呢喃着,也不知究竟对谁。
只剩马儿的低鸣。
3、
招摇山。
这是他们上山的第四天。据传,山顶住着得道高人,驾一匹鸾鸟。掌控着人世与阴间的通道,整座招摇山都在道人的仙法结界中,唯心诚者方可通过。
在山上转了这么些天,连个道观草房都没有见到,元懿骋自认心诚,奈何就是找不到门道。给血海和追风准备的沙麦草鲜燕麦全都吃光了,只能给它们吃山上的野草。
换作以前,这两尊小佛爷哪肯受这种苦;可是它们也明白此行目的,因而并没有嫌弃干的野草。在山上兜转几日,元懿骋自己的干粮也己用尽,只得寻些山莓野果,勉强饱腹充饥。
这日,血海找到了一丛棘莓,元懿骋摘了一片大叶子,兜住棘莓果。忽地。一个拄着木杖的驼背小老道不知从何处冒出,破口大骂:“我的沙棘果!竖子,你居然摘了我的沙棘果!”
像是偷摘果农家果子被抓包的小孩,元懿骋忙低头,把手中盛着果子的叶子碗递出去,“对不起,朕,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山上的野果子…”
“你还我这些有什么用啦,这是千年结一果的沙棘,用金剪子剪下来才能保证灵气不散的!我的沙棘果呦…”小老道拍着胸踩脚,元懿骋反应过来。
“您是青鸾仙人?”
小老道看了他一眼,眸中嫌弃的神色明显,元懿骋估摸着是,从行囊里将洛北留下的那幅字呈上,单膝跪下“请仙人救我友人一命!”
小老道“哎呀”了一声,拿过字卷展开。遒劲的笔画,如游龙盘虬。
来世愿做天上水,江上雾,行过山与川,不落地不生根。
落款是洇开的水墨,覆了一团血渍,只依稀能看出一个”洛”字。
“可惜了,这是奇绝的帝王星相。竟会殒作如今这般……罢了,你同我来。”
4、
并没有元懿器想家中青烟缭绕的道观,就是一个小院,外头摆了一樽两人高的丹炉。把追风和血海拴好后,元懿骋跟着小老道进了内室。
他把字卷铺开放在案上。
冷不丁问,“你是北嘉帝?”
元懿骋没有隐瞒,如实相告。小老道捻着须,”原来如此。”
“仙人,我友人的灵魄能留下来吧?”
当年巫医可是说,九情之毒毒的是灵,人死了会魂飞魄散。他作了那法,将洛北残魄留在这幅《来世愿》内,但却无力将这些灵识汇聚,按巫医的说法,如果一直找不到办法汇聚灵识,那最终洛北的残魄逃不了灰飞烟灭的结局。
青鸾仙人没回答,反问:“他本是帝王骨,帝王命,帝王星相,你知晓吗?”
元懿骋愣神,摇头。
青鸾仙人手中木拐一挥,房内出现大片星空。手往字中一探,拽出
一团荧荧的火,朝天一抛。火在空中扩大,变成一颗极亮的星,天地黯然。
为之失色。
“你看,就算是破损的灵识,也能据了主位,令众星环拜。”
紫绝帝星,洛北的命星。这世间若紫绝帝星不同红鸾星相见,天下本应有大不相同的局面。青鸾仙人指着紫绝残星边的红色星星,对元懿骋道,“红鸾星伴帝,取代残星入主宫位。就是现在的局面。”
洛北,本应是世间帝王。若非星轨相接,二星相见,这天下本就该是他洛北的掌中物。
奈何红鸾心动,红鸾星动。
或许是宿命,又或是冥冥中无形注定。
一切成谜。
5、
元懿骋在小院中住下,每日为青鸾仙人打扫庭院、劈柴生火,打水做饭。确是多年没动过这些由下人做的活了,刚开始常有劈柴把柴劈碎、生火把饭烧糊这样的事,追风和血海,青鸾仙人倒并未亏待,每日用仙术幻出鲜麦、沙麦草把两匹马儿喂得饱饱的。
一日元懿骋摆菜上桌,青鸾仙人吃个半饱后开始闲聊。
“那两匹马,哪匹是你的?”
元懿骋侧身望向马棚,“血海是我的马”
青鸾仙人“哦”了一声,低低地念叨着。“真是天命纠缠,剪不断,理还乱。”
“仙人此言何意?”
青鸾仙人木拐一抬,山顶又被星空覆盖。他指着东方一颗红星,说道:那颗,是那匹血海的命星,紫绝帝星的伴帝星,破军。”又指向南方一颗白星,说,“那颗,是那匹红骃的命星,七杀。”
“不管是破军成为伴帝星,还是紫绝独据天宫主位,他都会有极为荣华富贵的未来;不管是你的红鸾星还是红骃的七杀伴帝,那便只能落个悲惨收场的结局。”
这是宿命交缠,一错再错,无可救药。
棚内的追风似乎听懂了青鸾仙人的话,不住地高声悲鸣。元懿骋静默片刻,反驳道,“不是。”
“他说过的,追风不是恶马。是我连累了他,最后我侥幸坐了江山,他却空手而归。这与追风无关。”
“如果七杀同红鸾星相伴,便相安无事。可是紫绝一开始就选错了伴帝星;他亲手,将能助他征服天下的东西,交到了你的手里。”
“谁生谁死,那一刻就注定了。”
头顶,星河浩瀚,无声运转。一身布衣的男人坐在桌案边,热泪流出来滴到手上,冷到凝成了冰。
“说到底,帝王灵在你身,帝王骨却在他处。命星纠缠,自会错乱。算是他执念深才留得这几缕残魄。”
红鸾星易位,紫绝将自己的帝王星象转移到了红鸾身上。故是成了现今这般,该称霸的人早逝,苟活的却成了帝王的局面。
追风七杀,血海破军,元懿骋命宫内红鸾贪狼皆齐,三星聚位。
杀破狼。
天下易主,不可逆转。
“看在缘分上,便帮你汇聚他的灵识。只是他为九情所毒,魂魄注定是损了,你须为他添补灵魄,否则下一世他只能疯颠痴傻。”
“可要想好了。”
6.
没有任何犹豫。
元懿骋点了头。
木杖抬起,天上命星光芒四射,极为耀眼。元懿骋感到似乎有什么从他的脑海中被抽离,向上一直飞行,飞行······
“洛北?”
他惊叫出声。那光团里确确实实是他熟悉的人。
身后传来马鸣,面前的男人飞快奔来,一把拥住了他身后的追风。
元懿骋:“······”
血海蹭蹭他的肩,示意他别太在意。
同追风拥抱后,洛北才看向他。半晌,哂笑,目光含了些漫不经心。“真蠢,我用命换来的东西,一点也不珍惜!”他背过身,像小孩闹脾气。
元懿骋长叹,上前几步,从身后拥住他。男人的身形一僵。
周身弥漫出荧光,纯白烂漫。洛北诧异,“这是什么?”
“我的灵魄。”
“灵灵灵魄?你不会想补爷的残魄吧?姓元的,你别不知天高地厚!爷这灵魄哪那么容易补的?”
元懿骋目中含泪,闭眼笑道,“城南十两马,是你教我的。”
“永远不要小瞧自己,更永远别小瞧他人。”
“你用命换,我用灵还。”
佑你生生世世。
佑你岁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