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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正文完)

转眼下旬已至,正是赌马之期。初来乍到,骑兵团并未多重视,只派了个第八队的末等队员同他比。洛北口中叼着草根,痞里痞气地上马,对他的对手点了个头。

上道。

预备。

旗落。

追风撒开四蹄奔了出去。洛北没有逼它太紧,那骑兵很迅速地超了几个身位。元懿骋牵着血海,站在高台上,俯瞰马场。一圈刚过,追风依旧落后。元懿骋对血海笑了笑,也没管它听不听得懂,只道:“他会赢,对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血海刨了刨脚下的土,它在想那匹驽马跑得也太慢了。分明不是劣种,现在连马场的杂马都跑不过,那人还管它叫追风,真是可笑。

但下一秒,洛北吐掉了口中的草根,眼中不羁神色散去,换成了异样的认真。身姿稍微往前倾,离开马鞍,腿将马腹一夹,“追风,超过它。”

血海看着那匹“驽马”突然发力,略显吃惊。早知道落后,刚才干嘛去了?这可就剩下一圈了,发力能有用吗?

追风用行动给出了答案,能。

它愈跑愈快,快得马上的洛北衣角翻飞,猎猎生风。藏青衣衫飘拂于风中,与他青丝共色。很快,只见一道藏青与棕红相融的残影。血海惊异地看着追风在众人惊呼中超越了前方的马,领先十余米冲线。肩胛触线,追风前蹄高高扬起,发出胜利的嘶鸣。洛北自马上跃下,看向他身后那神色略显懊恼的骑兵,露出一个笑容。

“永远别小看自己,更永远别小看他人。”

元懿骋立于高台,清晰地将一切收入眼底。洛北又拈了一根草,将嫩叶掐下递到追风嘴边,自己叼了草根,大摇大摆地往看台走来。他看着左边那一堆碎银和铜板,再看看右边那孤单得可怜的一锭黄金,啧了两声。那模样,可是像极了山贼老大看着百姓家中搜刮出来的钱粮依旧感到不满的样子。

“上秤。”洛北招手。有人将一旁秤砣拿来。洛北挂了个十两的,从那堆碎银中挑拣一番,放入右侧盘中。退开看了看,他又挑了两个铜板丢进去。权柄摇摇晃晃,最终水平。

“十两,一子不多,一文不少。”洛北满意地点头,拍了拍自己的手,从腰上取下钱袋将盘中银子尽数装入。方才输了的骑兵涨红着脸,对他开口道:“我,我只是末等队的末等兵,你赢了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赢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赢了银子才叫了不起。”洛北系紧钱袋,又用铁铲将桌上余钱全部拢入托盘。“那锭黄金是谁下的注啊?太有眼光了。”

“蒙公子夸奖。”众人身后,牵着血海的元懿骋翩然而至。今日他未着甲胄,只着一套绯橙的圆领袍,腰间一条松花色绣着黑金云纹的丝绦。长发半头束起,固定着金圈镂蛟纹嵌红玉的冠,一支长簪穿冠而过。众士看了忙拱手行军礼。洛北咬了两口草根,挑着眉将托盘送出,“我只取赌金十两,剩下的都是将军之产。”

“这钱就当是公子驯服血海的犒赏了。”元懿骋双手背在身后,朗声道。洛北打量了他几刹,就将那些碎银收入钱袋,只余下一锭黄金。他舔舔唇角,将黄金抛给元懿骋。

“这是给将军赏识鄙人的谢礼。”他回复。元懿骋伸手捞住,唇不自觉上扬,他手心的余温似乎还留在那锭明澄澄的黄金上。

洛北走过元懿骋身边时,元懿骋听见他正小声地嘀咕着。

“可真没眼力见,万一我输了呢?万一我就想扮猪吃虎呢?”

元懿骋嘴角弧度更大,“本将信先生。”

他回身,看见洛北的身形猛地一顿。洛北犹豫了半天,耳朵都略微泛红,最终还是用了那少得可怜的内力给元懿骋回了信。

“下回聪明点,捡几块碎石施个幻术充银子得了,我还能拿来玩抓石头。”

“还有,别唤我先生。之乎者也的,我很久以前就不爱用了。”

(四)

赌了三次马,神机营中的将士们开始对洛北有所改观。毕竟若非真材实料,那是不可能连着赢了三回骑兵团骑兵的。那第三场比赛,派的已是第四小队的中等兵了,用的还是名驹雷电。

洛北自不爱管这些非议。旁人脸上长着嘴,要开要合他管不着,也不屑管。他只知道自己的钱袋鼓了,追风跟着他也不再只能吃干草受罪了。

这日,元懿骋亲临马棚来看血海。马儿在槽间埋头卷着大捆沙麦草,吃得香甜。洛北坐在追风身边,啃着鸡腿喝着酒。元懿骋好看的眉头微蹙,上前对洛北道:“军中不得饮酒。”

“我又不是你的兵。”似乎想到自己现在食人之禄,洛北收敛了些。支吾一会,他抬手将那坛未开封的酒举起,“要不,分你点呗?”

元懿骋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拨开。“胡闹。”洛北讪笑着三两口啃完鸡腿,用荷叶将残羹裹起。“来晚了,鸡腿吃完了。”

不再管他的嬉皮笑脸,元懿骋在石桌边坐下。素白的衣袍,腰带是白羊皮底银线修的并蒂莲纹。今日他的长发全部挽起,用银圈掐丝嵌珠冠束了,定在脑后。一身素色,衬得本便白皙的他如谪仙下凡谪仙,移步似云驾,抬手似雾缠。洛北用帕子抹了抹嘴角的油,又嫌不惯手,干脆抬袖在脸上抹了几下。见元懿骋紧抿双唇,他“嘿”了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吧。油留在袖上,饿了还能闻香解解馋。”

元懿骋不可觉地摇了摇头,怎的才半年光景,那个骑马游长街满楼红袖招的洛公子竟成了这副模样。

****

回忆,半年前。

正是殿试毕,甲科前三游街的日子。元懿骋卸虎符赋闲,恰好上京归印。因为是游街日,他的亲兵也没能理出一条捷道,元懿骋只得先在廊桥上等待游街结束。

便看见了今年的状元。

一身正红衣袍,皂青的翘头厚底靴,黑色乌纱帽戴头,骑在一匹毛色油光水滑的红膘马身上。环腰用的亦是青底金边绘蛟纹的玉带,随着马儿走动一颠一颠。算是清秀的面容,肤色健康,眸中满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潇洒狂放。

元懿骋问身旁亲卫,“这个状元是哪家的人?”

亲卫愣了下,“似乎是城南洛家嫡子,他祖上是太子太保,书香门第的。”语罢又补充,“属下也是路上听人说的,如有不实,还请将军责罚。”

元懿骋点了头,复看向街上。游行队伍路过廊桥时,身边的女子都争着上前朝状元郎抛香囊和帕子。那状元郎抬头,朝廊桥上女人们招了招手,唇角轻勾。廊桥上爆发了惊人的尖叫。

一眼,即是万年。

到多年以后,元懿骋都无法忘记当年长安街上,那一袭红袍中的张扬少年抬头,恰撞入他凤眸中的一笑。

自然,这是后话。

****

元懿骋看他收拾完了,长吁道:“去本将帐中吧。让人打水来,好好清理。”洛北不情不愿地起身,“洁身你也管,什么奇怪的强迫症。”虽如此,还是依言去了他帐中。

帐内薰着艾,与元懿骋身上常有的檀香不同。但那檀香总会给洛北样一种他元懿骋是出自商贸世家的错觉。而帐内薰的艾味道不浓,淡淡的,钻心的舒服。有兵士打了水来,将屏风拢上。

洛北在屏风后洁身,元懿骋便在屏风外看兵论。水声流动,在偌大的帐内显得异常清脆。大概一炷香功夫,水声停止。屏风后的洛北喊道,“喂,我衣服呢?别给我拿走了呀!”

元懿骋挑眉,发现方才衣服似乎被兵士收走了。他从桌上托盘里抓起备好的新裳,将屏风略微拉开,侧身对着洛北,“喏,衣服。”

手上的温度一掠而过,洛北骂骂咧咧,“爷的衣服可是留了鸡油备着肚子饿用的,你要敢洗了爷跟你急!”穿上新衣服,洛北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天蚕丝织的布,给我也太暴殄天物了。”

“不过摸着是真舒服。”

屏风外的元懿骋听到这句话,乍地红了耳。

(五)

洁身罢,洛北自屏风后走出。见元懿骋正坐在罗汉床边手持兵论,便没去打扰他。元懿骋专心地看了半个时辰,抬头才发现洛北已经枕着自己的胳膊梦周公了。他看了看四周,自墙上取了自己的披风,给洛北盖上,低声自语:“多大的人了,还睡在风口,万一着凉了受苦的是自己。”

梦中的洛北似乎感到肩上重了些,耸了耸双肩,将身子往披风里蜷了蜷。恬静的样子,与平常那个江湖痞子的疯像大相径庭。元懿骋在床边坐下,手拿起兵论,却在视线对上对面人的颜容时忘了翻页。

洛北侧头枕着胳膊,正对着元懿骋。他的眉眼本不算柔和,偏有一种英朗的气息,可却配上了一双薄唇,将五官衬得温润了些。因为常在各地赌马的缘故,他的肤色比半年前要黑了些,却更显精神。海蓝的袍倾泻,贴着他肌肉的曲线,束发的冠还留在托盘内:他尚未加冠,无需用及。袍子的领扣子并未系全,露出稍显瘦削的深凹的锁骨,胸膛随他的呼吸有规律地一起一伏,以及喉结无意识吞咽时上下滚动。看着少年,元懿骋轻轻一叹,赌马这偏执是真的让他吃苦了。

披风因睡梦中人不安分的举动而略有滑落,元懿骋起身,复将披风给他盖好。可惜那人并不配合,又捅了捅肘,再次把披风弄到了地上。元懿骋犹豫了会,最终没能下定决心叫醒睡得正香的洛北。于是俯身,双手环住他的腰将人扛了起来。灼热的鼻息打在元懿骋的耳畔,他又禁不住地红了耳。燥热自耳廓开始,烧得整张脸都发了麻。他僵着身子将洛北放在床上,脱了鞋袜,又给他盖上被子,掖得紧紧的。“今晚可不会有人帮你盖,傻瓜。”

准备熄掉火时,元懿骋才发觉帐内点的是他平日用来助眠的安神香。难怪洛北才一会就睡得昏昏沉沉的了。闻着淡淡的艾香味,元懿骋吹灭了桌上的烛,走出了帐外。

长夜,星河漫漫。

****

这是洛北半年来头一次睡得这么沉。也是头一次,遇到了跟他旗鼓相当的对手。下场之后,他埋着头将碎银拢进盘中,又自腰间取了一个钱袋,把银子装进秤盘。

权柄水平。

“喏,十两,我的赌金。”

把托盘递出去时,他心里是不大甘愿的。刚才只差一点,真的只有一点了。可是对方用的马高,肩胛宽大,比追风快了不到半刹冲线。

愿赌服输。但这银子,他洛北迟早有天会十倍百倍追讨回来!

元懿骋听到消息后,只是点了点头。午后他结束军务,提着烧鸡去马棚。洛北果然在那里,左手一把沙麦草右手一把燕麦,一会挑一束丢进左边血海的食槽,一会挑一束加进右边追风的食槽,自言自语般说着话,但元懿骋知道追风和血海都能听得懂。

“是不是挺差劲的,这才是第一小队的末等兵啊。小爷可是要打败整个骑兵团的男人······你叫唤什么,你品种好了不起,就可以鄙视我了?”

“我们家追风的血统那才叫优良呢,哪是普通马能比得上的。”

“哎哎你俩别吵吵,爷烦着呢。”

两匹马儿同时停止嘶鸣。

洛北把麦丢进它们各自的食槽,拍拍手回自己房内。元懿骋轻笑,把烧鸡放在石桌上。一会他出来应该就能看到了。想着洛北看到烧鸡后狂喜的场景,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满足。乐上心头,唇亦不禁上扬。

记起方才洛北的话,元懿骋走上前。追风和血海见是熟人,也就并未不安。他步至追风身边,抬手理了理追风的发。掀开它额前鬃毛,一道白色方印清晰可见。

果然是红骃。

红骃,曾是这个世上最好的马。它们来自草原深处,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无数帝王曾骑着红骃战马扫荡四方一统天下。可同时,红骃也是恶马,相传它会给主人带来厄运,落一个悲惨的结局。是否真实无从得知,但史上以红骃为爱马的帝王,要么被逼宫夺位,要么被毒杀殿中,要么被灭国诛族;以红骃为爱马的大将,要么被敌方俘虏折磨致死,要么被君上一杯毒酒削去兵权。

渐渐,人们避之如蛇蝎。一匹成年的红骃公马,在市集上还买不到八两猪肉。拿它去拉磨,比拿它当战马更有价值。红骃一族,被毁灭了原有的骄傲,总数也逐渐减少,落至现在寻遍草原一只不见的局面。

追风似触电般后退,然后就开始撕心裂肺地鸣叫。洛北闻声赶来,连忙安抚住躁动的马儿。

“有人掀你的鬃毛?血海的主人?”洛北听着追风声嘶力竭的悲鸣,只能紧紧地抱住它,轻声道,“不会的,不会再让你去拉磨了,不会了不会了······”

马儿这才逐渐平静下来。

*

追风有一个一人一马都不愿提的过往,但有幸它逃脱了那种对骄傲的折辱,重新抬起了它的头。可额间那方白印,像是它的耻辱烙。追风已不记得有多少次,买主看完它后,惋惜地掀开它额前鬃毛,道,“可惜了,是红骃。”它成了马棚里唯一一匹“永远卖不掉”的马,最后低价处理给了磨坊。那是追风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仿佛陷身于不见五指的泥淖中,丢失了所有希望。

“诶,是红骃。”

它记得那个蓝衣少年好奇地上下打量了它一番,然后掀开它额前鬃毛。追风反射性地低了头,不去看少年澄澈的眼睛。就在它心灰意冷准备继续拉磨时,少年对磨坊主说,“我要它,两头驴换怎么样?”

把它牵走时,少年眼中仿佛有光。追风听见他说,“今儿个可真是捡到宝了。红骃马哟,跟着小爷大杀四方吧。”

追风傻笑,鸣了一声。

“嘿什么嘿,别傻笑,拉低你主人我的身价。诶,你有名字吗?”

追风愣了愣,又鸣了一声。

“没有啊,那以后你就······就叫追风吧!”

追风啊。它惊奇地确定了少年会兽语的事实。在一日日的交谈中一人一马成了最好的伙伴。追风重新开始奔跑。

重新。

开始奔跑。

*

一直到追风离开梦魇,洛北才看向一旁根本来不及走的元懿骋。桌上烧鸡已经冷了,元懿骋和他对视了好久,有些勉强地扯出一笑,“烧鸡冷了,我让人热完再送过来。”

“不必劳烦元将军了。”洛北冷冷道,“您也看到追风是红骃了,怎么,我和追风需要离开吗?”

平日追风上道,慢则龟,快则飞,要么鬃毛稳稳盖住额头,要么快成残影白印无人看见。没人知道它是红骃马,是恶马。

给它的只有喝彩和掌声。

元懿骋清楚地看见平日里大大咧咧对什么流言蜚语都不上心的少年,眸中一点点结上拒人的霜,蓝白交织着,一眼,就能寒到心。

“我,我没有······”元懿骋声音很低,支支吾吾地不知所言。他不知如何辩解自己去确认追风是红骃这件事,或许他确有私心,不想让恶马继续留在洛北身边。可若洛北不惧红骃之恶,他亦不会做任何干涉。

此刻,少年眼神冰冷容色漠然,一言不发地步步后退,然后打开马棚要去牵追风。“将军您这树枝头太高,我一介平民,高攀不起。”语罢牵了缰就要离开。元懿骋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头脑一热,伸手抓住了他的腕。

“留下来。”

卑微的请求。

少年侧眸,眉头微皱。元懿骋闪电般缩回手,又低声讲述他的家国大论。洛北嗤笑,“我干嘛要留在这不受人待见?”

“没有,没有人看不起······”元懿骋不断重复,“你还没赢过我手下一等兵,追风还没有跟血海跑一次,你怎么忍心离开呢?”他确实不喜洛北终日游手好闲的样子,可往往,他也是最通他心意的那个。

是会在长夜给他续上一柱安神香的那个。

是会在给追风刷洗时也给血海洗一遍的那个。

是会在擦剑时顺便磨一磨他的旧枪弑神的那个。

是会在他疲于军务时帮他圈点公文的那个。

是。

被他放在心底的那个。

****

少年垂眸,半晌还是牵着红骃马往前走。元懿骋的心猛地一沉,终究还是留不住展翅的鹰啊。

“热好烧鸡,爷去买坛酒。”

下一刻,他听见了这句让他差点湿润眼眶的“无理要求”。

(六)

一直到黄昏,鸡都已经被赶进笼舍的时候,洛北才牵着追风慢悠悠回到神机营,左手提着两坛顶贵的孟婆汤,缓踱踱至马场。元懿骋正在给血海备沙麦草,洛北见了,不禁笑道:“元将军怎的干起马夫的活了?”

知他是在气头上,元懿骋没有理会洛北的挖苦。拍干净手上草屑,元懿骋在桌边坐下,望向那红骃马身边的少年。

“再不吃就凉了,热太多次不好吃。”他提醒。洛北咬了咬牙,将追风牵回棚内,对它附耳道,“咱以后就赖这,你想吃多少燕麦咱就吃他多少。等小爷我把你养得膘肥体壮,再跑路也不迟。”

追风嘶鸣。你好忘恩负义。

“这叫物资高效利用,不用白不用。反正本来就是只给血海备了一份,他吃沙麦草你吃鲜燕麦才不会浪费。”洛北继续忽悠着,“把你养得肥肥的,以后比赛才更有胜算不是?跟人说咱是神机营的麦养出来的马,他们脸上也有光不是?”

追风看着自家神棍主人,默默地叹了口气。

****

在桌边坐下,洛北迫不及待地将烧鸡外面包的荷叶拆开。然后他在盆内净手,拆下鸡头放到元懿骋面前。

“吃鸡头,敌军全斩首。”

“吃鸡肋,上阵不会累。”他拆下鸡肋又放进元懿骋盘中。

“吃鸡臀,珍宝家中存。”一个鸡屁股放入。

元懿骋看着对面人拆下鸡腿往嘴里塞,而自己面前却是几件边角料,不可觉地皱了皱眉。洛北嬉皮笑脸,“至于这些吃了长膘弃了可惜的,就让小爷我替将军解决吧!”

记仇成这个样子。知他定是要过了这个气头才能正常些,元懿骋认命地啃了几口边角料,而后准备去拆酒坛子的布塞。洛北眼疾手快地按住,“诶,军中不得饮酒。”

那你买回来作甚。元懿骋腹诽。手上动作一松,洛北便提了绳连坛抢去,“这酒埋在树下,一坛做践行酒,将军上战场是我便挖出来给将军送别;另一坛作凯旋酒,待将军得胜归来,双手奉上。”

“随你。”元懿骋淡淡道。

后来践行酒被喝了个精光。而那坛凯旋酒,却终归没能等得到他凯旋。

****

边关战事吃紧。在追风终于跑赢了骑兵团第一队的上等马之后,元懿骋受皇命挂帅出征。他本是瞒着洛北出行,可少年五觉灵得很,很快获知消息,骑着追风三两日便赶上了大队人马。是夜,神机营将士抵达前线,安下营帐。洛北匆匆自树下挖出的践行酒,元懿骋亲自打开,给麾下骑兵团每人都分了一小口。

洛北掀开大帐的帘子时,元懿骋正在擦拭弑神。约有一年半载不曾动过它了。少年一身浅灰马袍,黑底镂水纹的束腕,墨发用银色掐丝圈束在脑后,倾泻垂下。哦不,如今他也加冠,算是个成人了。

“别擦了,我次次给你磨,亮堂着呢。”洛北走进,将剑并鞘丢在桌上。“西戎出了名的骁勇,你都一年半没动过枪了,使得动吗?”

元懿骋轻笑,并未抬眸,“本将也记得洛公子只骑了一年半的马。”

“小爷那能一样吗?小爷有天赋。”洛北嚼着草叶。元懿骋放下弑神,长呼了一口气,“本将与洛公子亦不一样,本将靠努力。”

这一年半载,他离开了弑神,却从未丢过枪。一支笔,一根树枝,一把笤帚,在他手中都是弑神。正如洛北依赖追风,追风也依赖洛北一样,元懿骋和弑神是最亲密无间的战友。他从总角便拥有了是他两人高的弑神,十余载相携相伴。

洛北静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块磨枪石丢给他。“外边捡的,你看着用吧。”未等元懿骋应声,他便起身出帐,只抬手算示意再见。

****

马棚。

洛北一根根地往食槽里丢草,血海和追风一根根地吃。等到马儿发出了嘶鸣,洛北才发觉自己依旧保持着丢草的动作,可手中的麦草早用光了。

聪明如他,怎会看不出新帝的用意。可这一手确实毒啊,毒到无路可逃,回身是墙。元妃既在宫中得势,那么宫外元家就必须有所牺牲。元懿骋终究还是成了局中一子,无论他想不想要。

受,则面对西戎十数万大军。拒,则永远失去虎符。新帝太雷厉风行,他不会要一个不能为王驱敌为国捐躯的将军。

遥忆当年,他拒了绯服辞了官,承受父亲怒骂痛打和风餐露宿的罪,只为远离风暴中心,远离那场用生命为注的棋局。

可如今为他,洛北看着面前万劫不复的罪恶深渊,还是决定义无反顾跳入进去。

(七)

天宁三年,帝擢京城洛氏嫡子洛北入翰林,授太子进读。时隔三年,这个名字再度沸沸扬扬,传遍大街小巷。太子师,以后即是帝师。有此地位,洛府的门槛竟差点被踏破。可惜洛老爷因着前事,不能说动洛北半分,亦让他悔恨非常。

麦草摊。

追风在摊前逛一圈,轻轻蹭着主人的手。不买一点吗,真的不买一点吗,闻着好香······

“你闻着也很香。”洛北漫不经心对它道。追风抖了个哆嗦,走吧,我不要了。

绛紫长衫的男人勾唇一笑,“这才对嘛。”他修长的指插入追风鬃毛中,轻轻捋了捋,“回家了,嗯?”

追风长叹一息。进了京之后,自家主子是越发受限了。别说上场赛跑,就是赌马的庄子,也一个不能去。他现今是太子师,言行举止被朝野上下千千万万双眼时刻紧盯,想喘口气都难。追风自己,也关在马厩好久不曾外出了。

洛北牵着马,缓步走回城南。在外一天,从清晨到黄昏,洛北仅是带着追风在城外山郊跑了两圈,免得马腿生锈。他一路走一路想,眼前迷迷蒙蒙的,没有焦距眼神涣散。新帝对他的刁难和试探,他都捱过去了。可是接下来的路要如何走,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本是一场以生命为注的棋局,既已入局,便要用尽一切的手段和力量达到目的。

元懿骋于他洛北,算是生命中特殊的一个。在自己穷困潦倒,追风只能吃干草的日子,元懿骋不露骨地向他伸出援手:那从他自己俸禄中取出的薪资,那明说是为血海实则是为追风准备的鲜燕麦,那时不时出现在他马棚外那石桌上的烧鸡,以及那现在看来根本站不住脚的可笑理由。说到底,算他元懿骋仅是偶发善心。洛北在神机营内仅驯服了血海一匹马,至于弓箭手和火铳手用骑兵装备的事,他又参与不多。战马的胆魄本就不类常马,讲明白了之后便不会在火铳发射时惊慌失措了。

兴许开始元懿骋是有让他相助的意思,但之后那些,真的是施舍了。

他不想接受,又不得不接受。

高估自己,饿肚子无妨,但他舍不得追风受罪。

他感激他的雪中送炭。

故以命相报。

······

****

元懿骋自边关归来时,恰是冬至。入宫领赐之后,他心事重重地出了正阳门。雪如鹅毛,轻盈地飘落在他的甲上。六边形,细细的霜枝,似给他盖了一件披风,又似白狐斗篷。他回到神机营。

远远地,雪中一个身影渐渐清晰。蓝得像墨的交领上衣,袖口曳着一尾金鱼。南山千年蚕朝隮布做底的棉裙,金丝银线绣蛟纹,低调而又奢华。二品的大员,现今是比他的官位更高了。看着前方翩然而至的身影,元懿骋内心被难以名状的温暖充满。洛北牵着追风,身后跟着血海缓步走来,像是迎接他回家。

事实上也确实是的。

一人两马,迎一人。

洛北的长发披在浅灰色的貂鼠大氅上,几股风穿透了发帘,扬起缕缕青丝。他朝元懿骋笑道:“将军,欢迎回家。”

刹那,憋在心中的情绪决堤,一年多来经受的痛苦、委屈,此刻全部倾泻而出。只有在这,在神机营,在有那人在的地方,才是家。泪水落下,是涩的,可笑容却是格外灿烂的。

****

石桌上,放着从树下挖出的凯旋酒。元懿骋看着它,顿觉莫名讽刺,心火上头搬起就往地上砸。“哗啦”一声,酒水四溅,洛北来不及制止,红着眼道,“你干嘛!”

“······失败的将领,有什么资格喝凯旋酒。”

这一仗,西戎被驱到关外三百余里,元懿骋攻下了西戎十二座城池。可是,付出最多损失最大的神机营,并未得到应有的嘉奖。帝君将最大的功劳归给了边境驻军,而他这个元帅亦只是赏了黄金纹银千两,珍宝数箱,加了一个“征西”的虚有封号,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仗打赢了,却不能算凯旋。

洛北看着破碎的酒坛,长吁一口气。他明白元懿骋的自责。可伴君如伴虎,不仅是元懿骋受限,他也一直被帝君试探、解剖。天宁帝极尽聪明,洛北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能隐藏自己,不被揭穿内心。

与帝赌命。

他们成了局中棋,而帝王又何尝能处于局外执掌全盘。想要赢,首先就要把自己变成一颗棋。这是博弈,更是赌局。赌了,不一定赢;不赌,却一定会输。

别无选择。

最后一子,胜负方分,才见真章。

(八)

这一觉,元懿骋睡得很沉。安神香的助眠,还有身边那人混合着酒气和奶香的奇怪味道,神机营外呼呼作响的狂风,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那是在边塞时他体会不到的,是他自鸿城一役后就再也未经受过的。

入梦。

****

天宁三年初,开春。浮冰消融,小溪渐渐潺潺成河。荒绿冒了新芽,遥望是满目的青色。只是在这万物复苏的季节,军队却断炊了。

断炊。

一个对战争来说极为可怕的事。

已到了关键时刻,休战绝无可能。在挖野草吃野菜勉强撑了小半个月之后,军队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一切可用于充饥的物资了。神机营骑兵团的马,成了唯一可能支撑大军活下去的食物来源。

不知有多少骑兵是流着泪送走自己的马,又流着泪吃下马肉的。入营伊始,神机营便会分配给每个骑兵一匹战马。这几年没有打仗,战马已成了战友,不是让它血洒疆场而是任人分食,心中悲痛怎能言喻。

马场的马一匹匹变少,眼看只剩数十只了。元懿骋一边指挥军队作战,一边不断向朝中上报请求军粮。这一晚,敌军来袭,他们措手不及损失惨重,兵力折去近乎大半。便是薰了三支安神香,也没能让元懿骋睡过去。

三更鼓,暗哨来报。“将军,洛公子带着他的马和您的血海马,说要出营。”

本便睡得不踏实的他翻身坐起,眉头轻皱。“带本将去见他。”

****

粘稠夜色中,元懿骋看见了立于两马一侧的洛北。沉吟良久元懿骋开口:“为何离去?”声音含些微苦涩,旁人耳中却是大怒雷霆。

“我本是驯马师,现今军中无马,我留下浪费粮食作甚。”其实他是不吃马肉的,留下来自己饿肚子。

一旁校尉强硬道:“人可以走,马留下。”

洛北嗤笑,“留下?当我是脑袋被瓢砸了?这是我的马,凭什么留下来给你们分食?”

“大敌当前,只能牺牲!”校尉正气凛然。

又是一声冷笑,洛北眼中寒意更浓,直勾勾盯住校尉。未发一语,却冷至骨里。

“小爷我一不是神机营的兵,二不爱发善心。追风是我带来的,现今我爱带它去哪就去哪,你管不着。至于血海,爷可不想看它惨遭你们的毒手,就算名不正言不顺,冲着它是我驯服的,我也要带它走。”

校尉亮剑,正要拦住往外走的洛北。忽的,一股罡风刮过,他被震得后退了几步。元懿骋垂眸,侧过身去,“你走吧。”

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既如此,断了念想岂不更好。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难以想象,这种女儿家的缠绵酸诗有朝一日竟会被他用来形容此刻。洛北走了,那个最通他心意的人走了,那个会给他清理伤口细心抹药的人走了,那个为他挡过箭的人走了。

洛北摸摸心口,伤已落痂,只留下一个铜钱大小的疤。他垂手,扬了马缰。

****

这一路回去的艰险,除了洛北和追风血海二马,无人知晓。他们在大城市赌马赢盘缠,然后几乎日夜不分地疯狂赶路,终在第四日拂晓抵达皇城。洛北亲自拿着昭宁公主的玉佩入宫觐见,一番话换来了一纸诏书。即刻拨军马米粮,支援征西军。

“草民洛北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阶上,天宁帝看着下首那风尘仆仆的少年,叹道:“昭宁恋你,是识人;可惜你却意不在此。”

“草民承蒙公主喜爱,不胜感激。但绯服在身,草民心中惶恐。草民本一介书生,家境清寒,何德何能受公主赏识绯服加身?”

当年,昭宁公主殿上一面,便恋上了这满腹诗书的翩翩才子。当他进过御书房,封官文书与绯服一同抵达时,洛北恍惚许久,最终决定抗旨辞官。天宁帝意思明了:要么接受官职成为皇家驸马,为他所用;要么自动辞官远离权力斗争。

“也罢。朕记得当年是你祖父为朕授课,既不愿与昭宁结好,太子年幼,有劳洛卿多加指点了。”

洛北身躯猛颤。又是交换。他闭上眼,满心满脑皆是元懿骋坐在案前的疲态。

“臣叩谢圣恩。”一个标准的君臣礼。

****

天宁三年秋, 东陵倾举国之力征西戎,粮马俱足,捷报频传。

秋分。西戎投降,自愿纳贡称臣。

(九)

恍然坐起。

枕边睡着个歪七扭八的人,脚架在他腿上,手还环着他的腰。元懿骋感觉似有无名火从足尖燃烧到百会,烧得他头脑发胀。匆匆下床,用冷水洗过脸,才感到舒适了些。看向床上依旧酣睡的男人,元懿骋轻笑,这安神香对洛北效用极大。

都过去了。

今后,无论风雨,有人陪他一起扛。

****

依旧是隆冬,雪落,无垠。洛北牵着追风,轻轻捋过它的鬃毛,低声道。

“追风,你是这个世上最好的马。”

雪落无声,红旗飘扬。两匹马同时冲出,马背上两人相视一笑。

这是洛北和元懿骋早就约好的赌局。

红色披风在身后飘扬,猎猎作响。二马高扬四蹄,不分先后并肩前行。环绕一圈,马蹄踏地刮起狂风,惹得飞雪四溅。

素裹中一红一蓝的身影,格外妖冶。

冲线刹那,追风高昂马头,骄傲地嘶鸣着。额头白印被它大大方方地亮出来。洛北下马,用短匕割掉了盖住追风右眼的长毛。

元懿骋和血海心中忽有一阵触动。

“你是世上最好的,不用理会旁人怎么讲。你要大声地告诉这个世界,你是红骃,是血统最优良的马,是一切名马都比不上的马。”

低沉,像是在告诉追风,又像在告诉血海,更似在告诉元懿骋,和洛北自己。

腥风血雨在即。

取胜的第一步,是坚定自己的内心。

****

天宁四年,帝君收回兵权,再度削将。不久,元家被曝出与外敌勾结,帝大怒,抄检元府上下,未能搜得证据。元家一切在朝子弟全数除职,主系押入牢中审问查办。

元懿骋苦笑着将弑神交还到洛北手中,然后任官差给自己上了镣铐押入狱中。一步步往下,洛北的颜容逐渐消失不见。

元懿骋闭眼,加冠之后的第三次眼泪落了下来。荧荧的,像宝石。

或许这是他见他的最后一面了。

****

一个月后,洛北再在牢中见到元懿骋时,他已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数日非人的折磨,手上身上皆是伤痕累累。天宁帝终是低估了元家的傲骨。这一月,牢中无一人屈打成招,族中子弟也无一人有越界之举。

“造反吧。”洛北给他上药,漫不经心道。元懿骋一震,牵扯到了伤口,痛得他呲牙咧嘴。”你怎么敢······”

“大逆不道?“男人笑得灿烂,一时间元懿骋好像看到了天宁元年状元游街时,洛北不经意撞入他眼中的笑。似乎胸有成竹,九分九的把握。他哆嗦着唇,轻轻摇了摇头,“不,元家没有叛国,我不能······”

“迂腐。”洛北手中银抹子狠狠戳了一下他的伤口,元懿骋的眉顿时紧蹙,拧出一个“川“字。沉吟片刻,“隔墙有耳。”

“你这样最后也是死,不过是战死毒死折磨至死选一种罢了。成王败寇,你不会不清楚。”洛北眼神严肃,传音给他。少顷,元懿骋叹口气,拥住了他。洛北感受着眼前男人身上纹理分明的肌肉抵在自己胸口,怕动作太大牵扯到他的伤口,只得回拥住他。

“元家决无可能保住吗?”

顿,“天宁帝和皇后母家不会放过此次机会。”

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嫡子,长子。为了给他的未来铺路,天宁帝会削弱元家势力,防止朝中臣子因元家得势而向元妃的九皇子倾斜。而此次元家出事,背后是皇后母家推波助澜,目的就是为了狠压元氏,最好是让宫中的元妃和她的九皇子也受牵连,彻底清除潜在威胁。

只是元家确实清廉,一时竟寻不到突破。

若元懿骋此时举兵反,则是坐实了叛国通敌的名。他宁死,也不能让元家蒙羞。

“真不反?

“不反。”

洛北长叹,收拾着桌上针线绷带。”有你受的。”

元懿骋拾眸看他,忍着唇角疼痛扯出个勉强的笑。

“谢谢。记得…保管好我的弑神。”

(十)

大漠。

与西戎戈壁的干热不同,北漠除了干旱,还有寒风。罡劲刮过脸颊,如刀削斧凿,冻得人皮肤皴裂,嘴唇青紫。元懿骋身上只着单薄的麻布衣,脚踏破了洞的旧棉鞋,絮子都露到外边了。雪水融化流入棉里,更觉钻心地冷。

莫须有。

流放。

这就是天宁帝的最终决定。因为元懿骋打仗之后,不坑杀俘虏,放了大批老弱妇孺回归西戎。内宫争斗,元妃和九皇子终究是败了,败得一派涂地。元妃打入冷宫,九皇子进掖庭,元府主系全数流放,女眷入宫为奴,仆从发卖。一夜之间,本是极得荣宠的元家自枝头落入深渊,万劫不复。

元懿骋朝双手哈气,试图让双手的僵硬有所缓解。可现在,比身更冷的是他的心,他不敢相信天宁帝能做到这般绝情。在圣旨抵达狱中,公公宣旨时,他还残存着渺茫的希望。

现实给了他一个狠狠的巴掌。

他终于知道洛北临行前那句“有你受的”是何意了。先前他的眼神和话语,现在想来无一不是满怀同情与怜悯。看人这件事上,洛北比他聪明得多通透得多。他早该相信洛北对天宁帝的看法,可却一心推拒执迷不悟。

可笑,可笑啊。

“天宁是极可怕的帝王,是披着羊皮的狼。他的每一言每一行都是带着极强的目的性,你若不没防,寥寥几问就能把你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看得清清楚楚。”

洛北的祖父不止一次在孙儿面前提到过幼时的天宁帝。他有常人不及的身份,地位,能力,心计极沉城府极深。这也是当初洛北远离朝堂的原因之一,怕自己一个不慎,就会招来杀身灭门之祸。

元懿骋后悔自己没有早些醒悟,可如今己太迟了。

白雪茫茫,将天地着上洁白的新装。脚印落下,迅速被落雪掩埋。

无影无迹。

****

皇城。

洛北看着面前的人,轻叹一口气。

“昭宁公主,鄙人非你良配。”

昭宁柳眉微蹙,似挑非挑的狐狸眼中蕴着些许泪光。“洛郎,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地方配不上你?成为驸马,你会有享不尽的荣华,你家的门楣会因此······”

“公主失言了。”洛北打断她的话。

昭宁眼眸微瞪,诘问道。“那又如何?这绯服,有朝一日你一定会穿上!若你不愿入赘,我可以去跟父王请命嫁入洛家!我们的孩子以后也跟父姓······”

再度打断。”公主逾矩了。鄙人确非公主良配,若强行凑在一起,日后生活定无法幸福,鄙人不能破坏公主的未来。”语罢,他抬眸,“公主真想强扭瓜落的话,在下亦无法阻拦;只是警戒至此,余下的公主自己多多思虑吧。在下还有事务在身,先行告辞了。”

昭宁痛苦地闭上眼,捂住自己的心,泪水源源不断自眸中流出。良久,姑娘睁开眼,眸内泪光中含了坚定。“我要你,无论如何。”

****

大漠。

就在押送元懿骋的守卫不给他水喝饭吃的第四天,他夺过了守卫手中的剑,砍断了自己的镣铐和板枷。时隔一秋,他手上的剑再度沾了血。在吃饱喝足后,元懿骋给自己换了身行头,隐遁入人群中。

经受了一秋苦难,他终于在痛苦中彻底醒了过来。回首往事,他觉得曾经的自己简直可笑。以为拼命杀敌立功,为帝王稳固疆土,就可以保自己一家人平平安安。疏不知帝王永远看不到你所示的忠心,他会愈加忌惮你日趋庞大的势力,然后想方没法将其毁去。

“造反吧。”

他忽而明白,像当日洛北那般漫不经心地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其实并不需要多大勇气。

只是鹿茸蜕成了鹿角,利剑在手。

刀尖就要永远向前。

(十一)

他回到皇城,听闻的第一件事便是昭宁公主即将大婚。今年己十九的昭宁公主终于盼来了如意郎君,不负这四年来每一刻的煎熬与等待。知道驸马竟是洛北之后,元懿骋怔了好久。

苦笑。

是啊,他既已二十有二,成家立室不足为怪。在这个年纪,多少男儿已成了父亲。

只是近些年来元懿骋身边皆有解语者陪伴,加之边关重任亟待处理,故并未思虑娶妻之事。

当年昭宁与洛北之事,虽为宫闱秘史,可他却也略有耳闻。刚及笄的昭宁公主,殿上见了新科状元郎一面,便吵闹着此生非君不嫁。

如今她倒如愿以偿了,亦应祝贺洛北结了桩好亲事。

只是心中空落落的,就好像画圆时没能谱上最圆满的线。

缺了一角。

他与他,终究是越走越远。记忆中的温暖,欢笑,好像就差一点,又好像就剩一点。

明明触手可及,又是远在天边。

消失不见。

****

是夜,醉仙楼。

洛北踏入门槛时,敏锐地感受到了投射自己身上的目光,灼热而滚烫。他环视四周,人们高声攀谈着,做着他们自己的事,似乎一切都如同往常。洛北皱了皱眉,敲敲柜台,“要一坛醉仙酿,一坛孟婆汤。”银子落出的脆响。

小二动作迅速地将酒提上给了洛北。正欲找回余钱,洛北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显得有些落魄的男人身上。“不用找了。”他抬手,点了几个菜,“送给那桌的客人。”

“哎,好咧。”

洛北提着酒,拐到醉仙楼后老巷里,在第四家人门上敲了三响。门内很快有人应声问道:“叩门者谁?来自何方?”

“入门无悔,天南地北。”

门开了一条缝,洛北看了看四周,进了门内。元懿骋迟疑片刻,翻墙入了院内。

身子刚踏上屋瓦的一刻,即看见侧卧的洛北躺在树丫上,目光与他恰恰相对。

似笑非笑,似蔑非蔑。

“哐当”一声,元懿骋自墙头掉了下去。

****

坐在几旁,洛北打开酒坛子,将孟婆汤放到元懿骋面前。“你没来得及喝的凯旋酒。”

二人相对,再无一言。默默饮了小半个时辰,洛北红着眼问“你后悔吗?”

男人怔住,欲开口却终究缄言。洛北见他不答,复道,“反正爷是后悔了······”

他不该在元懿骋拒绝造反时撒手离开。

他不该在元懿骋叫他走时孑然远去。

或许,在那个天宁元年的游街日,他便不该抬眼,恰望见廊桥上那凛然背影。头戴重盔,身着铁甲,腰间配着把长剑的武将。

既知无缘,又何必要遇见。

“你回来倒是胆大得很,天子眼皮下,不怕爷扭头把你押到廷上去?逃犯,还是叛国罪······”

“元家没有叛国!”元懿骋激动了。洛北哂笑,“你是皇帝还是天宁是皇帝?除非你爬上了那个位置,否则你无论再努力,也没半分可能为元家平反。”

男人手上青筋一瞬暴起,狰狞如盘虬。洛北接着喝酒,他知道这事得让元懿骋慢慢想。若他不愿呢,就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护他一世周全;若他愿呢,他洛北就舍命陪君子,同元懿骋去鬼门关走一遭。

成王败寇。若造反失败,叛国罪后坐实,那他和元家就真的毫无可能清白了。别说只是主系男丁流放女眷为奴仆从发卖,诛族都是理所应当。

只是洛北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做出决定。

“造反吧。”

一个惊异的眼神。

“你会陪我吗?”

(十二)

七月初七。

乞巧节,亦是昭宁公主大婚之日。历尽了将尽近一年的等待,终于等到了这个黄道吉日。

东里巷二户人家的小儿阿幺,刚满六岁。坐在自家门外石阶上逗蛐蛐。今日不知怎么了,两只蛐蛐都不爱动。阿幺用草尖逗它们,才勉强斗上几刹。阿幺纳闷了,打开笼子想把它们倒出来看。谁知刚落地,两只蛐蛐就飞速逃跑了。阿幺回过神来时,两只蛐蛐都不见影了。阿幺急,也不知怎么办,坐在自家在阶上哭起来。

一会儿,一个驼着背拄着旗,穿道袍的男人走来,看见阿幺,忙上前来道,“小童,别哭了,快回家去吧,今天不太平呐。”阿幺擦擦泪,“乱讲,阿娘今天还要带阿幺和二哥去街上看游街会呢。昭宁公

主大婚,要走一段朱雀街的。“抽抽泣泣。道士伸手掰掰指,一拍大腿,“坏了!今日不仅宜嫁娶,还宜战呀!怎会选这个日子!”他手中一幻,又出现一笼蛐蛐,递给小阿幺。

“快回家,今日千万莫要上街去!”道士念念叨叨,一拐一拐地向着另一头走去,留下阿幺提着笼子在阶上,呆滞。

****

吉时到,轿子从公主府起驾。百年檀木雕的轿身,十数名匠精心雕镂半年方成。棱角全数细细磨平,挑掉每一根扎手的木刺,窗户镂成百花百鸟朝凤图的式样,若隐若现看不真切。红狐皮垫的座,软软的,尖挠得手心痒。南山千年蚕吐的玉莲丝,织作千金一方的朝隮布,挂在轿门和轩窗上。

一袭绯服的洛北坐在追风背上,神色冷漠,并未有半分欣喜。昭宁公主已得皇上应允,嫁入洛家,二人子嗣以后也同洛北姓,入洛家族谱。对其他人来说这是至高荣耀;可于洛北……他只觉这一身华贵绸缎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车队起程,一路红妆。街上的人们为新郎的英俊模样疯狂尖叫,亦极为羡慕昭宁公主觅得佳偶,婢女小黍在轿旁,轻声对公主道,“百姓们都在说您和新郎官般配呢。”

轿内传来银铃娇笑。

漫过长安街,朱雀街,入皇城。

走上青玉阶,白玉阶,行大礼。

礼成。

正是太阳光投射在日晷上,影子正正指向中央上方午时之刻。

午,生肖为马。

****

入了洞房,交杯饮合欢酒。洛北用喜秤挑去了昭宁的红盖头,然后就按部就班欲斟酒。昭宁叫住他,“···洛郎,我好看吗?”

客观讲,昭宁是极美的。白皙的皮肤,盈润到仿佛能掐出水来。澄明的狐狸眼,干净中又带些妩媚。樱唇小巧,涂抹上鲜红的口脂,愈发诱人。如瀑长发倾泄在后,头上顶着两风双仪掐丝嵌珠冠,鬓边缀一排流萤金叶,长长的珠串垂在耳边,与镶着红石与璇玑石的耳环互盈光艳。标准的美人。

可惜洛北意不在此。

他的人生中留给儿女私情的位置真的很少,几乎可以忽略。在最容易春心萌动的年纪,洛北选择拒绝了唾手可得的万里鹏程,出门流浪。然后在最落魄之时,他遇见了那个将他的生活填塞满当的人。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有时他也会想,他从未接触过的“爱”究竟为何物。昭宁说她“爱”自己,但洛北明白那只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一种因偏执产生的魔障。与此相较,他与元懿骋的相互依赖,好像更接近“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状态。

不清楚自己对那人究竟是何感情,他亦自认没有断袖龙阳之癖。

或许只是像鱼,一离开水。

就想向湖泊疯狂靠近。

“好看。”他漫不经心地应答,意欲继续斟酒。昭宁笑着拿过那酒壶,对他柔声道:“洛郎,让我来为你斟酒吧。”

估计是什么仪式感,洛北松开了手,“你想弄就你弄吧。”

昭宁又朝他一笑。洛北不耐烦地扯了扯嘴角,背过身去看其他的东西,并没有发觉昭宁低头时,唇角和眼中分明的苦涩。

鞭炮燃放殆尽,乐队的唢呐喇叭都远到听不见了。阿幺要跟着阿娘二哥回家时,突然指着城门扬起的沙尘,“阿娘,那是什么呀?”

沙尘中,血海载着手执弑神身着重甲的元懿骋,突破重围而来。

(十三)

喜房内,映入眼是满目的红,向外一直延伸到天边。案上供着红枣花生桂圆瓜子,还摆这昭宁的女儿酒。壶内盛了一部分,盏内亦留有残余的两口。洛北紧蹙着眉,看向怀中的女人。

“你怎么不按话本子来演呀······咳咳。”昭宁嘴角溢出血,却笑得灿烂,有些瘆人,“不是该,骂我傻吗······咳咳。”又是几缕鲜红滴落,掉到喜服上,将金线绣的纹样染红。

洛北要出门去唤太医,却被昭宁拉住,“不,别走,他们,他们治不好的······咳咳。这是蛊,同生蛊,苗疆的秘术……”在昭宁断断续续的倾诉中,洛北听明白了事情始末。天宁帝其实早知元懿骋逃离北漠一事,但确不知他被藏到了何处。依天宁帝对元懿骋的了解,迟早会有起兵的一天;天宁帝必须加大自己手中的筹码,用以应付血战拼杀。

天宁帝原意,是让昭宁在喝合欢酒时让洛北服下子蛊,而昭宁自己服下母蛊,子母蛊不能分离,食子蛊者成行尸傀儡,依附母蛊宿主而活。天宁帝知道洛北与元懿骋关系不一般,本想着可在关键时刻祭出杀招,未曾猜到他的宝贝女儿却是用自己将他的棋局从根基上动摇了。

以命破局。残忍,但却很有效。

“…我愿意…成为你的傀儡;陪在你身边,这样….咳…我们也算一生一世白头头,到老了.…”昭宁发自内心地笑。好看的柳眉蓦然皱成一团,拧得紧紧的唇角不断溢血,痛苦非常。脸色逐渐苍白,紫色的毒脉从心口蔓延,爬上四肢和脸庞。“吻我。”昭宁看向他,眼中满满都是恳求。几刹,唇角再溢了绛红的妖冶,如盛放的海棠。洛北不忍,慢慢地低下头,昭宁笑着猛然撞上他的薄唇,交缠在一起。少顷,洛北感到自己的心脉猛然颤动,紫府剧烈地发疼,昭宁的笑愈发明媚,如狐妖一般。

“父皇一直说。我是自私的,或许真的是……”昭宁自胸口取出一封沾了些许血迹的信,“洛郎,不要怪我,我只是太爱你.…”她半欢愉半苦涩地露出笑颜,一行清泪自那双狐狸眼中滚落,终是闭上了眼。

昭宁死去时,洛北终于听到了叛军杀入宫门的声音。

他应该来了。

****

那一日,鲜血染红宫墙金瓦,将刚搬进宫内的贡菊全数沾绛。战况惨烈,元氏私军以及元懿聘、元老将军的专军攻入城内,与御林军展开了殊死抵抗。就在元懿骋剑指无极殿时,天宁帝仰面长笑,“你不想知道,陪你出生入死的太子师,你拼死拼活保护的元家家眷,被朕藏到何处了吗?”

元懿骋敏锐地察觉了天宁帝话中挑衅。“你把他们如何了?”

“如何?那便让你死前看看!”天宁帝手一挥,仆从押着面如死灰,毒脉爬满脸庞的洛北上殿。元懿骋看着分明不对的洛北,心中警铃大作。”你,你做了何事?”

仆从放开手。天宁帝看向一旁眼神空洞的昭宁公主,只当她是刚失了意中人悲痛难耐,命令道。“昭宁,让元将军看,朕对他的友人做了什么。”

洛北仿佛接收到了指令,拔出一边侍从鞘中剑,僵着身子重重迈步,向元懿骋步步逼近,元懿骋连连后退,手中弑神不敢动作,怕误伤了他。”洛北,洛北是我啊!”

男人浑然不觉,抬起手中重剑劈砍,左右挥舞。只听见空气撕裂的声音和元懿骋的呼唤,还有天宁帝的笑声

肆无忌惮。

洛北停下了手中劈砍的动作,喉咙滚动发出不属于他的低沉浑浊的声音,一字一顿,打在元懿骋心上。

“你,收,手,吧,你,打,不,过,陛,下。”

元懿骋终于明白,朝阶上天宁帝怒目而视,“苗疆同生蛊!行尸傀儡!你竟然!”

堵在喉头的话却再也讲不出来。

“你杀了朕啊,朕死了,就再没人知道苗疆大巫身处何处了!就没人知道元家家眷去往何方了!哈哈哈······”

弑神落地,元懿骋缴械闭眼。终究是根基太浅,动摇不了这聪明之至的帝王心。这一仗,胜利唾手可得,却是败得一蹋糊涂。天宁帝知晓他的弱点,现今除了洛北,天宁帝还握着他的家人性命,筹码众多。此时不杀他,大军压城,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怎会一时脑热,孤注一掷地起了兵呢……闪过一抹悔恨,但他终究只是缄默着等待友人刺入胸膛的一剑。

哧。

****

天宁帝的笑顿时止住,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透出的短剑,不敢相信。又是“哧”一声短剑拔出,天宁帝按住心口倒地,努力地回身想看清对他下手的人。

就在惊愕中,天宁帝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洛北恢复了常人的模拌,转转颈和肩,“还挺难装的。”身后,私军冲入殿内,将所有天宁帝的人杀了个精光。

“你······没中蛊?“元懿骋眸中亮光骤起,欣悦自唇角浮现。洛北哼了一声,“小爷我是那么好算计的?”

能算计皇帝的人,自然不好算计。元懿骋没回话,看向阶上手执血刃,表情呆滞的昭宁公主。一身喜服头戴风冠,美丽与可怖并存。“到底怎么回事?”

洛北从衣中取出昭宁的信递给他,“自己看吧。”

元懿骋蹙眉接过,拆开。

****

“洛郎见字如晤:切问君安。自遇君以来,昭宁心中再无容人之地。诚信切盼四载,终得如愿,觅得佳偶。世人皆道你我金童玉女,天生良配,昭宁却知你心不在儿女私情,惟愿无官无职,自由无羁闯天涯。定亲以来,每夜不能寐,惧君明朝一纸鸿雁,弃我而去……”信中写明了对洛北的偏执爱恋,对她的自私行为作了道歉。

“昭宁此生只盼比翼连理,永结同心,与君携手共白头。奈父命难违,昭宁不愿见君成人之傀,但以身相代,换洛郎神灵具全…”

“谅昭宁思君切切,虽入地府亦念君思君,盼有朝得以同君黄泉相见。故以毒藏齿间,以吻封缄……”

洛北身上中的九情毒,三年寻不到解药——制毒人的眼泪——便会急速衰老死去。这是昭宁至毒的爱恋,是对洛北的诅咒。信中还讲明了元家人藏身之所,令元懿骋大喜。

信末是昭宁的祈愿。

“…来世愿做天上水,江上雾,行过山与川,不落地,不生根。”

“昭宁绝笔。”

合上信,洛北对元懿骋投去一个苦笑。

****

次年,元懿骋登基,年号北嘉。原元氏叛国案平反,恢复声誉。元氏主系,元懿骋堂兄弟封公加爵,衣锦贡驷不一一尽言。

冬。

走入别院,一支腊梅吸住了他的眼球。随即,便是披着灰鼠大氅的人立于树下,清扫着落雪。元懿骋直勾勾盯着那景,景中的人,只觉为物都于眼中褪包。炉内用折下的梅枝作柴薪,滚着晨露聚水沸汤,弥漫出沁人的芳香,血海和追风在马棚里吃着粮草,安安静静。

拿着笤帚的洛北动作一顿,喉中腥甜上涌,蓦地呕出一口血,溅在纯白的雪上,一时分不清是血,还是飘落的梅花。

大限到了。

九情毒性之刚烈是元懿骋没想过的。第一年,新君上任多杂事,他没能亲自去访名医。而手下人自苗疆带了新巫回来,亦只堪堪解了那同生蛊,使得洛北可以脱离同生蛊十步之内的范围束缚。第二年,他带洛北走遍六岭七川,那些名医神圣手却都对九情束手无策。最后一年,洛北放弃了寻找解药,将天下各处马场庄子都跑了个遍,亦算是完成他最后的夙愿了。

“你来了。”

洛北用袖子抹掉唇角的血,就像当年他用袖子抹油般自然。元懿骋看了心疼,毕竟是他无用,即使称帝,却连解了九情的法子也没有。他倒是为元氏平反了,可代价却是牺牲挚友的生命。

无能为力。

洛北坐下,拿着暖炉熨手。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变成白雾,在这冰天雪地间倒是应景。三年来,九情把他折磨得消瘦,面色亦逐渐苍白,显得整个人极为憔悴孱弱。也只有在跑道上,他同追风在一起时,眸中才会生出亮得惊人的火光。

“给我留幅字吧,作个念想也好。”元懿骋对洛北道。男人点头,自房内取出文房四宝,铺在案上。苍遒有力的笔画行云流水,写下的却是那么伤感的句子。

是昭宁留给他的活。

来世愿做天上水,江上雾,行过山与川。

不落地,不生根。

****

落款时,洛北的笔一顿,将名姓洇开。他捂住心口,喷出一口紫血。

真的该走了。

洛北放下笔,让元懿骋搀着他走向马棚。追风和血海似乎都知道他将要离去,纷纷发出悲鸣,仿佛这样就可以留住他似的。洛北笑着抚抚它们的。头,先对血海道,“你是战马,驰骋沙场才是尊严。”又复向追风,伸手掀开它的鬃毛,露出那方白印。

“你是血统最好的马,这方白印是血统的象征,是红骃的徽记。明白吗?”

两匹马低声呜咽着。

男人回身,唇色己趋青紫。”屋里暖,进去坐吧。”

到了榻上,洛北已无法站立,蓦地呕完血后就撑着床沿坐下。元懿骋挟着他的助,正欲松手,被洛北反手抱住。

“再陪我一会吧。”

就这样安静了一刻钟,洛北闻着他身上的檀香,宽慰地点头,断续道,“去,去点一支安神香吧……”

元懿骋松开他,手滑落时又被他攥住,紧握了几刹才放开。元懿骋打开香炉放入安神香,正要拿火石点燃时,发现榻上的洛北已闭了眼。

在这个大雪覆地的冬,这个梅香弥漫的小院,他此生挚友终是没抵

住毒药的侵蚀,被这漫天雪带走了。

案上的炉里,晨露还在沸。

****

北嘉十三年,帝让位于长子,隐于林间。

传闻他在招摇山上找到了一个得道仙人,助他将洛北残余的灵魄

,封入了那幅字中。这幅字就挂在居室内,每日他晨起或就寝时皆能看.见。慢慢地,他的记忆逐渐消退,也不再记得身边人。

长子到别院见他时,元懿骋正牵着追风血海,手执弑神欲出行。皇帝诧异道:“父君,您要去何处?怎不命驾?”

男人笑着摆摆手指了指自己腰间卷轴,又指指身后的追风。

“他把字和马都落在我院里了,我要去找他呢。”

男人跨上马。皇帝忙拦住,“哎!父君!您去找谁呀?!”

血海双蹄高扬跃过人障。载着元懿骋绝尘而去。追风紧随。

****

来世愿做天上水,江上雾。

行过山与川,不落地不生根。

此去一路跌宕,不尝人间百味。

遇见春,入眼皆是纯真。

****

若真有来世,定不再负卿,这次换我用性命护你。

以我之名,冠你之灵。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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