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书再次出现是在楚九卿去做鱼饵的第七天。
那天晚上，楚九卿换下了平日里爱穿的黑色罩衫，身穿白色衬衫，浅蓝色牛仔裤，带着略显文静的方框眼镜，独自坐在河边路灯下的长椅上，手里捧着书看得入神。
浓雾开始弥漫的时候，他像是丝毫没有觉察一般头也不抬。直到浓雾散去，青衫长发的绝色女子款款而来。
楚九卿坐在那里，轻飘飘的又翻过一页书，目不斜视。
“这位公子，好生定性啊”女子的唇角划过一丝弧度，声音轻柔。
楚九卿这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且淡然。
女子伸出手来，青葱般的玉手轻轻拢了拢鬓角几丝垂下来的碎发，轻声笑道：“公子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呢，不知公子所读是什么书？”
楚九卿没有回话，就那样平静的看着她，只是抬手让她看了看自己手中书的封面——《十万个为什么》。
她略微怔了一下，楚九卿这才展颜笑道：“怎么，这位小姐也对这本书感兴趣么？”
她抬眼看向他，眉眼含情，目光似水：“我只是对公子这样的读书人感兴趣而已。”
“哦？为什么？”楚九卿脸上的笑容更甚。
她的声音更加轻柔起来，缓缓吟道：“胸有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
“这样看来，好像在下也对小姐起了些兴趣了呢”楚九卿依旧笑着说道。
她又怔了一下，秀眉微微挑起，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不如公子随我同去，挑灯夜读，红袖添香岂不是一桩美事？”
楚九卿“哦”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戏谑道：“去哪里，是那紫竹林中的阁楼小筑？读什么，还是那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她的脸色随之一变却又很快的掩饰下来，笑道：“看来公子不是一般人呢。”
楚九卿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嘴角依旧挂着笑：“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只不过刚好看到那本书颇有些感伤而已。”
“不过是些旧故事而已，有什么好感伤的。”
“没错，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穆桂英情探负心郎，这些的确是我们都耳熟能详的旧故事而已。只是我倒是对你的故事很有兴趣。”
她微微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倒是楚九卿继续用清冷平和的声音说道：“到底是怎样的故事，何等的怨气，才会让你如此一直滞留人间，感伤寂寞，怨恨棉棉？”
她又静了很久，才突然出声笑道：“这世上所有才子佳人的故事都差不多，书生与名妓的故事也都差不多。不过是我救他于危难，他弃我于富贵而已。至于爱恨哀伤，你没有身在其中，怎么能明白的了？”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一身青衫无风自动，乌黑的长发亦向后扬起。那绝世容颜上的柔媚之色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火焰般燃烧的怨恨与执念。
“什么礼仪伦常，什么知书达礼都是笑话。一个个尽是些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辈。昔日那人如此负我，今日我负尽读书人又何妨？”她的声音越发凄厉，身后的长发如蛇般乱舞，双手指甲暴长，如鹰隼的利爪向楚九卿的脖颈抓来。
“子书，不要！”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叫，令她的动作不由得一滞。青衫女子回过头来，便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又是一怔，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怀宇？”
杨怀宇又叫了声“子书”，正要向这边跑来，却被趁机从女子身边跑开的楚九卿一把拖住挡在身后。
子书这才注意到，方才坐在自己面前那个带着书生气息的青年身上的气势突然一变，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乌金唐刀。
此刻的他正站在那里双目紧闭，双手握刀，嘴里念念有词，虽然听不清他念的是什么，子书却能清晰的感受到在他身上流转的那股强大的力量。
强烈的恐惧感突然自子书的心底涌了上来，她一甩衣袖便要向后退去，谁知还没退出几步就像是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墙壁，整个人被弹了回来。
她神色一变，转换方向再次冲出，依旧碰壁。而且她也发现周围的景象也发生了改变，不再是那处河边，也不是她的白雾幻境之中，有的只是一片空旷。
她凝神向外看去，只见周围似乎是一处独立的空间，除了身周几丈大小的空地，余下的只有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想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哦”楚九卿缓缓睁开眼睛，笑眯眯的看着她：“没想到这次我居然猜错了，不是什么颜如玉也不是什么厉鬼，只不过是一缕不甘散去的怨气嘛，能够修炼成这样也是难为你了，说吧，你到底害了多少人？”
子书又试了几次，发现冲不出去以后整个人反而平静了下来，她看了楚九卿一会，突然笑道：“那又如何？那些薄情寡义的臭男人死一万个也不嫌多，一个个对你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可转过身就另结新欢，背信弃义。我就是要看着他们一个个的在我面前跪地求饶，惊恐惨叫！只不过没想到今天居然会栽在你手里……”
楚九卿笑着打断她道：“什么叫没想到居然栽在我手里，我这个见习摆渡人看起来就那么弱吗？”
“管你是什么人，既然已经栽在你手里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随你处置便是。”到了这种时候，子书反而一脸的坦然。
“虽然从小就被人说是不靠谱，不务正业，但是听到一个妖魅在面前这么说，我还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才好呢”楚九卿皱了皱眉，挠了挠头：“算了，这次还是认真点好了！”
楚九卿说着，手腕一翻，手中的唐刀已经出鞘。他左手掐诀，念动咒语，刀身上有金色的符箓，咒纹缓缓浮现而出，而他身上则有一层淡淡的金光笼罩，气势凌然，令人不敢直视。
子书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缩了缩身子，在真正的死亡面前，之前的坦然也显得那么无力。
楚九卿缓缓抬起长刀指向她，才踏出两步，身后的杨怀宇却突然发疯似的一把将他推开，张开手挡在楚九卿与子书之间。
楚九卿皱了皱眉，盯着他：“杨老师？”
杨怀宇咬了咬牙，他本来就是下意识的才有了这个举动，一时间却也想不出如何解释自己现在的心情，只能固执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种时候这混蛋居然跑出来捣乱，楚九卿的额头忍不住竖起三道黑线。
“刚才她的话你自己也听见了，难不成到了现在你还想维护她不成？快点让开，不然我连你一块给砍咯！”楚九卿忍不住大声喊道。
杨怀宇的嘴唇微动，却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子书却已经无声无息来到他的身后，伸手扼住他的喉咙。虽然手上并未用多少力气，可尖锐的指甲却还是刺破了他的皮肤，鲜红的血丝缓缓渗出。
他的身子一震，忍不住回头看着她，轻声唤道：“子书？”
子书却不看他，只是盯着对面的楚九卿，轻笑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你放了我，我放了他，如何？”
楚九卿偏过头去，冷哼一声：“我看你是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诶，难道你觉得你现在还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至于他，你随意好了。”
子书的手猛地一紧：“你当真不管他的死活了？”
“要下手就快点吧，反正你也害了那么多人了也不差这一个，我还赶时间呢，这几天为了等你一直熬夜，困死我了都！哈欠…”楚九卿耸了耸肩，脸上丝毫没有想要让步的意思。
子书静了一会，突然又笑了，笑的风情万种！低头看向杨怀宇，目光似水，并柔声问道：“为什么想要救我？”
杨怀宇的脸色因为失血已经变得有几分苍白，却还是坚定的伸手出去，紧紧握住她的手，嘴唇微动：“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你再害人，但是…如果让我眼睁睁的看着你被杀，我…我做不到……”
子书低下头去，伸手帮他拭去脖子上的鲜血，又问：“你还这么年轻，若是死在这里，不后悔吗？”
“不后悔”杨怀宇坚定的摇了摇头。
子书盯着他的眼睛，声音越发轻柔：“那你爱我吗？”
这次，杨怀宇的嘴唇紧抿，半晌没有出声。
“你愿意为我去死，却不愿意说你爱我吗？”子书轻笑道。
杨怀宇愣愣的看着她，只是轻轻唤了声：“子书…”
手指继续在他的脖颈间游移，子书继续轻声说道：“你要你肯发誓说你爱我，今生今世都只爱我一人，我便放了你！”
杨怀宇紧紧攥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能。”
子书的手又紧了紧，杨怀宇只觉得呼吸都开始有些困难，却仍旧继续说道：“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对你发誓，那和那些你所痛恨的背信弃义的负心人又有何区别？”
子书没有说话，只是手指却是松了松。
杨怀宇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合群的人，只喜欢看书，经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常常会被人叫做书呆子，我很庆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遇到你。”
他顿了顿，声音越发低沉：“我没有恋爱过，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上你了…只是和你一起读书，听你抚琴…和你说话的时候便会感到很高兴，我这才明白这世上真有“知音”两个字。”
因为角度的原因，杨怀宇看不到子书的表情，却能感觉到脖颈上的手渐渐有了温度，不再是那么冰冷刺骨。
但她很久没有说话，杨怀宇正要开口询问，却又一滴眼泪滴落在他的脸上，然后就听到子书的声音低低的响起。
“你这个…”她只说了三个字，顿了一下，半晌才又叹了口气接上去：“呆子！”
子书的手移开了杨怀宇的脖子，慢慢的移上了他的脸，温柔而又颤抖的轻轻拂过他的五官。
杨怀宇转过头去，却看到子书那泪眼婆娑的脸。但子书的脸上却是挂着一抹笑容，不复之前的寂寞与哀伤，而是一抹真正的笑容，犹如春风中绽放的花朵。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微笑着捧起杨怀宇的脸柔声道：“你给我的名字，我真的很喜欢呢。”
那是她最后的一句话，最后的一个笑容。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她的整个身体便开始泛起道荧光，逐渐化成了烟，缭绕盘旋着，最终没入楚九卿腰间的沉香灵牌中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