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说,只要脑子一直想,一直想,你就能做好地球上的任何事儿。我觉得他骗了我。”灯下,马飞写下日记本上的最后一行字,用圆珠笔狠狠地画了一个句号。他合上本子,叹口气,走到阳台上。
妈妈刚收拾完餐桌,无意间回头,发现阳台上马飞的背影很古怪。他趴在砖墙上,右肩执拗地不住耸动,似乎在用手臂画一个奇怪的圆弧。
“你干什么呢?”
马飞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右手举着一支小手电筒。原来他在用手电对着星空,转圈儿地照。
“爸爸说他会坐火箭回来,我怕他飞太高找不到咱家。他老是不回来,是不是因为我的手电不够亮他看不见?”
手电光转啊转啊,射向天上的月亮。
同一个月亮下,群山之中,是同样不停转动的监狱的射灯。
射灯扫过东边的一排牢房,尽头的一扇铁窗里,马皓文正出神地向外望去。他手里拿着一颗不大的苹果,上面画满了弯弯曲曲的线条。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它们是世界各个大洲的轮廓线,赤道和南北极也被仔细地标了出来。
旁边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大山般魁伟的巨汉,传来震耳欲聋的鼾声。一波带哨子的鼾声过后,巨汉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声,憋醒了。他翻个身,准备面朝窗户接着睡,却惊异地发现邻铺的狱友竟然在一边做俯卧撑一边写信。
马皓文低声喃喃道:“亲爱的儿子,你好……”
放学路上,马飞紧紧地抱着地球仪在走,地球仪上横七竖八地粘着胶条,勉强是个球体了。他拐过街角,迎面过来四个男孩。
马飞一阵紧张。他认识其中的一个孩子,是他们学校高年级的学生,但是经常不来上学,总在学校大会上被点名批评。其他三个他也知道,在附近一所学校上学。他们四个总是在放学时分出现在各个中小学的门口,拦住独自回家的学生,有时候劫个两三毛钱,有时候戏弄一番。全市的孩子都怕他们。
拦路的四个男孩中最高大的那个手臂一挥,喊道:“缺根弦儿!就是他爸爸把桥弄塌的。抓住他。”马飞一言不发,转身就跑。坏孩子们分散开呈包围之势,迅速追了上去。
监狱农场的大砖窑,马皓文拉着拉砖车在走。他拐过墙角,站在起始点上,忽然感觉气氛有些不对。马皓文一阵紧张,他扭头看看,发现巨汉狱友和另外三个魁梧彪悍的犯人也拉着拉砖车,围上来站在他的左右,眼里冒出敌意的光。
监狱管教吹响哨子,喊道:“谁先拉满七十车,多得十分。”
马皓文鼓足了劲儿,玩命地推着拉砖车向前冲去。左右的四个犯人自恃身强力壮,本来没把这个黝黑精瘦的男人放在眼里,眼睁睁看着他奔出去老远,连忙也推上车紧紧跟在后面。马皓文耳朵里听着后面追来的声音,脚下动得更快了。他咬紧牙关,双眼血红,终于把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后。
马飞被坏孩子们围在当中,地球仪早被抢走了。穿着钉鞋的矮个子男孩冲马飞邪恶地一笑,故意高高抛起地球仪,大脚开了出去。地球仪在空中像足球一样飞来飞去,刚刚黏好的胶条逐渐崩开了。
马飞惶急地四处乱扑,却总扑不着。地球仪忽然迎面飞了过来,他拼尽全力跃起去捉,手指刚刚摸到球边,却被一个男孩劫走了。马飞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颠倒的视界里,地球仪被硬生生地插进了打气针。膨胀,膨胀,胶条裂开脱落,地球仪爆炸了。
一个戴棒球帽的男孩走上前来,他龅牙得厉害,一讲话就往外喷唾沫星子:“来啊!来啊!想要你的地球仪,就从大爷裤裆底下钻过去!”大龅牙叉开腿,挑衅地指指自己的裆部。
马飞看了看龅牙脚后地球仪的碎片,强忍住眼泪,跪了下来。他慢慢地爬着,血撞击着他的太阳穴,紧紧咬着的牙齿让他的下颌阵阵抽痛。
“哟呵!哟呵!”
坏小子们大声拍手起哄,马飞瞅准时机,用尽全身力气抬头猛地一撞,龅牙“哎哟”一声捂住裆部倒了下去。马飞趁机拾起地球仪的碎片,撒腿就跑。
漫天迷蒙的黄土之中,砖头像足球一样飞来飞去。马皓文站在一处高坡上,从狱友的手里接过抛来的砖头。“力量!速度!反应能力!”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汗水从臂膊上流淌下来,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
不远处同一条作业流水线上的那四个犯人一起看向他,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为首的巨汉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发出一声冷笑。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马皓文从目的地卸了车,拉着空车返回。别的犯人都耗尽了力气,拖着脚软塌塌地走着,恨不得随时坐在地上休息。只有他,仍然像来时一样全力地奔跑。
刚才发出冷笑的巨汉向其他三人使个眼色,装作若无其事地经过马皓文身边,故意伸出一只脚。马皓文没有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障碍,连人带车重重摔在地上。捉弄他的几个犯人正要哈哈大笑,却发现他已经一声不吭、自顾自爬了起来。
满面黄土,他的眉目都看不清了,却不擦去。他拉起车子,又发足狂奔起来。伸着脚的巨汉一个没站稳,被他撞进了旁边的砖堆里,他也并不回顾,只管拉着车跑,终于第一个到达了终点。
马飞已经跑到了路的尽处,前面是一个水塘。水塘颜色墨绿,质地黏稠,水面上漂浮着五颜六色的垃圾,想来是周边住户排污的场所。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重了。
“在那儿呢!快抓住他!”
马飞紧紧地握着地球仪,盯着水塘,飞快地思索着。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凌空一跃,如同飞鸟一般,以不可思议的高度跳入了水中。
追兵气势汹汹而来,在水塘边刹住了脚,看着荡漾的水波纹,全傻了眼。
过了半晌,水塘远远的另一头,一个小脑袋顶着枯败的树叶冒了出来。马飞捏着鼻子,用嘴大大喘了口气,转头看向站在对岸愣神的四个坏小子,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游走了。
夜已经深了。
浑身上下水淋淋、臭烘烘的马飞总算挪到了家门口。他抬头看看自家窗口透出的灯光,皱皱鼻子,想方设法拧干自己衣服上的水。
马飞走到家门口,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响亮的笑声,诧异地忘了继续拧干衣服。他四处打量着进了屋,屋子里的东西都已经被打包了。客厅破旧的海绵沙发后面传来重重摔落的声音。
“别闹!”妈妈娇笑着从沙发后面起身,突然瞥见马飞,忙收敛了笑意,慌乱地理了理头发。
“从今天起,我和孟叔叔带你去一个新的地方。”
那个被称作孟叔叔的微胖男人也从沙发后面站起了身,讪讪地笑了笑,点上一根烟。
马飞一直觉得,妈妈的好朋友孟叔叔是他见过的最灵活的胖子。虽然他什么都圆,脸也圆、肚子也圆、手指头也圆,但是都圆得匀称紧致。如果有人当胸推他一把,他绝不会像一摊肉那样平铺开来,而是一定会像地球仪那样滴溜溜地转起来。
“什么地方?”马飞警觉地问。
灯光照不到孟叔叔的脸,只能看见阴影中生出一个又一个的烟圈。
像地球仪一般圆溜溜的孟叔叔和蔼可亲地说:“仙境!一个能让你脱胎换骨的地方。”
灯火阑珊中,妈妈和孟叔叔拎着行李走到了宿舍楼门口。
马飞回头看看这栋他出生的灰色宿舍楼,目光恋恋不舍地在外墙的七号上打转。
那个他一直在等待的人回来的时候,再也不能在这里见到他了。
妈妈强行捉住了马飞的手,把他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