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霍然起身,膝盖顶开身前的几案被掀翻,案上的棋子滚了一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
霍去病走了有些时候,此刻只怕已出了司马门。他愣是忍到现在才发作。仓惶而入收拾残局的宫女被他呵斥而出,颤颤巍巍落荒而逃。
他右手狠狠捶在一侧的编钟上,猛烈而突然的撞击奏出不规则的乐声。乱了,全乱了。
刘解忧冤枉,霍去病也冤,每个人都有一串凝结血泪的过去,每个人都是忠臣直臣,每一个都是忠肝义胆,那他算什么?昏君还是暴君?
拳头外侧擦破了皮,鲜血从破裂的皮肤中溢出。膝盖有点生疼,方才不曾注意到,想必已然淤青。他平生第一次这般不注意自己的身体。
他又狠狠踢了下几案,闷声生着气。他霍去病有什么资格不满?他了解一切吗?楚汉相争,高祖皇帝为保性命可以将亲生儿女踢下马车,淮南叛乱,他刘彻胆敢以全家性命引刺客出击,帝王的牺牲谁能理解?他们是看似冷酷无情的天子,高高在上。
每一个人都有十足理由去责怪他的刻薄寡恩,可刘彻心里如明镜一般,他或许有愧于解忧有愧于手足之情兄弟之爱,但绝对无愧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而霍去病,是他一手选用提拔的人才,别人可以不懂他,他怎能也像无知妇孺一般目光短浅心胸狭隘至此?
刘彻又狠狠捶了柱子,这一次几乎将手震麻。都以为他是天子,以为他无所不能,他们有什么苦有什么冤都找他诉,有什么怨什么恨都去埋怨他。难道世上只有她刘解忧不得已,难道他这个皇帝是好做的?都以为他冷酷无情,难道远嫁匈奴的公主不是他的至亲骨肉?他们会心痛,他就不会?难道他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霍去病以为他只知利用解忧的才能胆略,价值用尽就弃若敝屣,卸磨杀驴。可他忘了,即便冷血入骨,解忧是他刘彻一手培养的,她的每一次任务每一步进退他都密切注视着,她今天的一切也是他的心血。她也是刘氏子孙,当真可以不管不顾吗?
得知她命悬一线,刘彻那冰冷许久的亲情再度回到尘封的心中。许多有关解忧的记忆在心中不期而遇,谁也不会相信刘解忧竟然也有占据他心底最柔软感情的一天。
他甚至陷入自我怀疑,这些年对这个孩子的期望是否过大了,以致苛责成习惯。得知她无恙,身体尚可恢复,他才安心。
刘彻双手支撑额头,沉思了许久。那一刻,他忽然感觉到,如果失去解忧,其痛苦不会亚于失去任何一个子女。当然,作为帝王有些事情他自己清楚就好,绝不会宣之于口。
曾经引以为知己的同袍好友逐渐远去,曾经惺惺相惜的生死之交终成陌路,刘彻踽踽独行在流血的帝王之路上。
寂静无声的大殿里,莫名的荒凉,恍惚间仿佛听到已故先帝低沉的嗓音在心中激荡,“不要指望别人去理解你的艰难,帝王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