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她眼巴巴看得霍去病心中发毛,终于按耐不住,试着回忆他的故事从哪里开始。
“我,我朋友不多。”霍去病嗓音低沉而富有感染力,他尝试着开头。
解忧点点头,示意她明白。
“不单是现在,从前也这样,”霍去病轻声说道,“我自己也不懂为什么一起长大的玩伴没有一个能继续走在同一条道上。母亲说我脑子和别人不一样,农夫的孩子想着如何有好收成,商人的孩子想着如何发大财,子承父业,而我根本不像她……”
“大将军的外甥想着打仗有什么奇怪?”解忧挑眉道。
“不单是这样,你听我说,”霍去病语气非外轻柔,他绞尽脑汁试图描述出当初的状态,“我虽有舅舅的志向与抱负,平日里为人处世却无一分一毫像他。舅舅谦逊平和,随时随地皆可做一个与世无争的谦谦君子,他包容别人的一切缺点,竭尽全力满足身边人的期望与要求。即便是曾经对不起他的人,亏欠过他的人,他都能既往不咎以诚相待。也因为这样,所有与他共事的人没有一个能说出他一个不字,而我恰恰相反。从小到大,周围的同伴竟没有一个与我有相同的志向,只能任由彼此越行越远,甚至没有人能说我一个好。”
解忧道,“我懂这感觉,当理想和抱负高于常人,只能越发奋进向上,以期待遇到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而别人眼中的自己,却是越走越高,越走越远。可你一路走来,该有更多机会结识知己才对。”
“有过,”霍去病沉声道,“朱和。”
解忧随即沉默,不经意戳到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柔软过后滴滴都是血泪。还有一句话霍去病没有告诉她,某种意义上,她也是他的知己。
她再度陷入昏迷,长久长久的昏迷。
第二天睡得更沉,牙关紧闭,一副生死自负的姿态。同时,她的体温降下去,他温热的手背触到她额头,如同被冰刺伤到一般。
第三天依旧是半生不死的样子。她不再发冷,反倒开始发热,肌肤表面溢出细细的汗渍,这算是好消息,两种毒在她体内生死搏斗着,折腾着她的五脏六腑。只是这过程,犹如冰与火中的蜕变涅磐,残酷至极。
第四天她的痛苦已无法掩饰,多天没有进食的她昏迷中猛然大口大口呕吐着,几乎把胃里酸水都吐出来。胃肠似乎完全被掏空,只剩下皮囊包裹着骨架。她身体蜷缩着恨不得钻进兽皮缝制的棉被,毫不掩饰的痛苦与虚脱先后显现在她的脸上,是霍去病从未见过的柔弱样子。他开始反思,自己这一步棋走得是否有些险。
霍去病从不为选择后悔。
第五天,解忧的痛苦明显变轻,依然身体燥热牙关紧闭,他倒不怕她吐自己一身,她已没有东西可呕。像是征战后疲惫不堪的战士,她的痛苦也绵软无力。
第六天,她在梦中说要口渴。霍去病略一思索,她多日未进食,食道表面脆弱,大口喝水断然不行,用叶子卷成漏斗状,一点点将水送入她口中。一碗水喂了大半个时辰,他听见雪水细流途径她喉咙的声音,听见她汗珠滑落的声音,亏得霍去病有耐心。
第七天,除了喝水时,保持一个趴着的姿态许久,她已觉察出不舒服,沉睡中不安分挪动着身体。只是每一次扭动都换来密集的痛苦,背部的伤痛。
清晨,她缓缓睁开眼睛,朦胧着再度目睹属于她的世界。不变的帐子和摆设,刚毅不改的霍去病,歪着身子靠在另一侧。她确定昏睡时自己被挪动过,篝火燃烧过的地方,土地都带有原始的温热,她连同身下的卧垫都被挪过来了。
她这几天是睡得好,可苦了霍去病,衣不解带照料她,她七天七夜趴着累,他七天七夜不睡坐立不安的劳累她难以体会。
当然她不会理解,或者说还来不及理解。霍去病迷糊着醒来腰间滑出那柄匕首,同样削铁如泥,同样的宝石光泽。她神色一滞,随即恍然大悟,这是陛下的信任,也是他的告诫。刘彻对她说过的话,必定也对他说过,她对陛下的承诺,他也一定说过。
原来如此,她和霍去病,终究不是同路人,怎么可能彼此信任?
霍去病收起匕首,却见解忧正扭头不看他。显然她已看到了。霍去病假意没有发觉,走到帐子外舒展筋骨。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多年后依然会回想起这最初的亲密接触。
解忧把头埋进被子里,“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