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捣药完毕,将周身收拾干净,这才发现解忧右手依然束着那柄匕首。眯着眼打盹的解忧听到他轻笑出声小心翼翼松开自己手中的布条与匕首。
见她一直闭目熟睡,霍去病靠着帐子边眯着。其实他不太敢睡着,对解忧说的轻巧,匈奴人岂是好打发的,一个不留神把附近部落军队引来,他们俩齐齐吃不了兜着走。他闭着眼听不到任何动静,索性半睁着打量着。解忧背部受伤只能趴着睡,她太安静,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他估计她只是装睡。呵,她还是这样,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然而解忧却真的睡着了,她一年里难得有几天睡得沉,正巧被霍去病碰上了。她自己也没有发现,她比从前更信任霍去病了,这几天也是多少年来不曾有过的安稳。
她熟睡着,做着绵长的梦,梦中不是刀山火海,不是大漠黄沙,而是静谧的山谷清泉,澄澈的碧水蓝天。她沿着溪流一路向前,周围是葱郁的树木山林,远山云岫,是常年不变的鸟语花香,她满心期待着,期待着什么呢。
“该换药了。”霍去病把她从睡梦中拍醒,手中托着昨天捣的狼毒。青黑色一团,泥腥味很重,真是大煞风景,解忧这样想着,没好气看着他。
如果把梦境告诉他,他肯定会以为自己寒毒入体神志不清。
心情不好,身体越发难受。昨天还能活动筋骨,今日只能孱弱躺着,除了嘴巴依旧厉害,身体四肢均已无力,病恹恹拖累着。
解忧神智清醒,问道,“狼毒为天下至毒,这一剂敷在身上会怎样?”
会怎样?霍去病也无十足把握,以毒攻毒,按医理说,这可以驱散她深入骨血的寒毒,但如今的她虚弱如初生的羔羊,她能扛得住吗?当然,她也可以选择不解毒,以她的体质或许能拖延几年,但此后必定形同废人,终生抱着药罐子活。最坏后果无非一死,解忧像是怕死之人?
刘解忧做事何须十足把握?破获淮南王谋反时,她数次遇险,在悬崖绝壁游走。威逼楚王交纳贡金时,她生死一线,在刀锋兵刃舔血。虽然危险,但釜底抽薪。
“我不怕死,怕生不如死。”解忧说道,目光与他的目光对接。
只要她一个眼神的肯定,霍去病动手。他的动作不紧不慢,下手不重不轻,像完成一件普通的工作。她似乎听到皮肉分开的声音,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更多是霍去病沉稳毫不紊乱的呼吸。他总是这样,镇定自若。
“好好休息。”完成工作的霍去病这样说。
解忧默然闭上眼,听凭上天的安排,她只能凭借意志与死神搏斗。
这一敷上药,解忧并未觉察到多少苦痛,狼毒并未如他们想象中那样肆意横行。反倒是霍去病为她的安然沉静开始惴惴不安。
解忧安安静静趴着看他收拾了行李,拢好了篝火,然后在一旁坐下与自己四目相对。
柴火噼噼啪啪燃烧着。
“有知觉吗?”“觉得疼吗?”
他如同一个等待孩子降生的父亲般在帐子里踱来踱去。解忧无恙本是好事,但这迟到的痛楚却让人更加于心难安。
唉!都怪他没问清狼毒发作的时限。霍去病狠狠拍着大腿。
“你在想什么?”解忧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悠着打量他。
在想你怎么还没被狼毒折磨得死去活来。当然不能这么回答,他忽而想起一事,问道,“你左肩那个疤,不像是刀伤。”
轻不可闻的叹息,解忧沉寂了片刻,道,“冬季取暖时不留神碰到烧炭的烙铁。”
“这烙铁炭盆该置于地上,怎么会碰到肩膀?难道烙铁从天而降?”霍去病轻笑问着。
解忧知道他不信,也不急于辩驳,换之以坦然道,“你既然不信,还问我做什么。”
“很痛吧,”霍去病轻声说道,“这些年受过的苦,一定很痛吧。”
背部伤疤历历在目,铁证如山。
解忧勉强一笑,在霍去病看来,是勉强的释怀,是无法辩白的沉重。
“你若肯说,霍去病就愿意听。而且在这世上,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般忠诚的听众。”霍去病咧嘴笑。
“你是怕我一睡不醒,再无机会吐露心声?”解忧揭穿他的伎俩。
霍去病讪讪而笑,目光移至别处,不作回答。
“其实我不想说从前的事,因为从前的事几乎都没有快乐过。我身上确有不少伤疤,密密麻麻布满体肤,心中亦有。但我不能给自己机会羸弱,伤心事一旦说出口只怕如奔流之水滔滔不绝,我不想做个怨妇,孜孜不倦到处跟人讲述自己的不幸。对人说了,无非两滴眼泪,一声叹息,于我何用?更何况,”她浅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