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手下的一帮老将寸功未立,连他的大将军印也因赵信投敌之事变得黯淡。元朔六年的漠南之战属于霍去病,他一战成名,这一年他被封为冠军侯,勇冠全军。可他似乎并不快乐,或者说更加沉默寡言了,人们只当这不知生父是谁的小子越发倨傲无礼目中无人,他们又怎么懂得霍去病?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有了自己的府邸,冠军侯府。自母亲卫少儿嫁给她曾经的姘头陈掌,他也随母亲入住陈府。其实陈家人挺好相处,难以共处的是他霍去病,我行我素,独来独往。这些年来若无需要他极少主动跟陈掌说话,久而久之陈掌也知道这个便宜儿子看不上自己,住在一个屋檐下都竭力避开他。偶尔他心情大好主动跟继父说几句,旁人又觉得他谄媚讨好陈家。哪天他又沉默寡言,人们又当他被陈家人伤了自尊。霍去病心里清楚,变换个心情哪要那么多理由。搬出去后自有一番天地,他乐于接受。
殿前丝竹笙歌不断,烛火照耀下的影子忽明忽暗,不时映到他没有表情的脸上。霍去病一言不发端坐在自己的领地上,对前来敬酒的朝臣来者不拒,脖子一仰他只喝酒,其他的一句不说,谁会在乎他在想什么?
解忧多少了解一点,朱和的死讯已传到她耳中,夹杂着胜利的喜悦,对这位故人的追忆显得力不从心。她落座在下方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眼前觥筹交错的众人,他们开怀畅饮或者自斟自饮。霍去病手中的酒爵不曾放下,周围尽是等着恭贺他立下大功的嘴脸。比之他,大将军身畔倒是寂寥了许多,习惯了被众人簇拥的他,此刻被用来陪衬外甥的成功,多少有些令人唏嘘。
解忧思忖着找个时机跟霍去病说句话,却被缓缓走来的宫监打断了思绪。这老宫监是刘彻身边的老人了,解忧思索必定是陛下有话令他带到。
果不其然,解忧竖起耳朵听他说道,“陛下的意思,众臣忙于恭喜冠军侯新功,不免冷落了大将军,有劳翁主前去与大将军说话。”
说话?解忧明显一顿,险些误以为宫监传错了话。她询问再三,确认宫监传达的正是刘彻本人的意思,随即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起身朝大将军席间走去。
她像是能好好说话的人吗?解忧自己也不相信。陛下这是要安抚卫青,还是警告?解忧分不清。
不觉已走到大将军面前,正与卫青攀谈的苏建显然吃了一惊,慌张张起身对她行礼。
解忧并未理会,对坦然自若的卫青欠身道,“将军有功于汉室,解忧身为汉室宗女,一直未能当面致谢,深感愧疚。借今日的酒宴,解忧敬大将军。”
她行的是女子的礼,举止间竟是须眉之气。卫青看得真切。
苏建对解忧只知道个大概,卫青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她是陛下的心腹。没去揣测她此举的深意,卫青恭敬谢过解忧,略说了几句谦词,一饮而尽。
“将军此番出征,轻信了赵信其人,以致折损军士,不知可有悔意?”这问题未必是刘彻的主意,却是解忧急于想知道的。
苏建明显一愣,这次他与赵信一齐带兵,一齐遇袭。此中发生了什么他最清楚不过,未料到解忧会忽然给卫青难堪,一时呆呆盯着解忧。
不远处几个卫氏的女子不时看着他们,又不时私语些什么,似在猜测他们的对话。
卫青当然觉察出这个女子话中不怀好意的挑衅,他面不改色道,“青不察士卒,轻信叛徒,是臣不慎。但论行军打仗,应当机立断,事后追悔非丈夫所为。当日形势卫青有错,但依当日形势而言,赵信的确是最佳的选择。”
这最后几句话若被有心人听去了只怕会诬告卫青一个通敌罪。苏建忍不住朝解忧使眼色。解忧却是很震撼,若说从前她只对卫青的战绩持肯定态度,那么这一刻她是真正钦佩卫青了。真正敢做敢当的大丈夫,她可算明白霍去病那股子执着劲头哪里来的了。
“解忧该向将军请罪。数次冒犯将军,恕解忧无状。”她郑重鞠躬。此时大庭广众,旁人几曾见解忧对旁人有礼数过?纷纷停驻,细细凝神听着。
卫青自己也大感诧异,“翁主说数次冒犯,何出此言?青愧不敢当。”
解忧笑道,“数年之前,司马门下,解忧曾冲撞过将军的车驾。”
卫青微微蹙眉,似乎记忆深处是有这么一件事。当年的白衣少年,眼前的盛装翁主,谁能想到竟然是同一人?
不待卫青说什么,解忧自动离开,如她一贯的行为那般,独留只听到只言片语的旁人胡乱猜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