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皇上何等偏心?当年四位将军各领一万人出征,怎么就唯独卫青立了功呢?那些个久在军营颇得人心的老将军,一个全军覆没被匈奴生擒,趁着匈奴人放松警惕逃了回来,一个打了一仗损兵七千,一个溜了一圈什么都没做就轻轻松松回来了,怎么就卫青他立功了?”青衣少年洋洋洒洒道,霍去病也不急于起身,安坐着听他还有什么新奇说法,其他客人也纷纷竖起耳朵。
“那是他运气好!”醉酒人无言以对,无力地反击着青衣少年的言论。
“兄台说他运气好,实在是太便宜他了。依我看,这卫将军能屡败匈奴,分明是匈奴人收受了卫青的好处!”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馆内众人都目瞪口呆看着他。都知道卫将军在沙场屡立战功,当面背后讥笑他靠女人发达的倒有不少,说匈奴收受他好处的还是头一回。
那青衣少年不紧不慢,斟满一杯酒,缓缓饮下才道,“且看匈奴,六十年来何曾败给大汉?把飞将军李广打得不剩一兵一卒,居然还生擒了老将军,是何等威风?偏偏遇到卫青就没辙了,不但被卫青捣了祭天胜地,一遇上卫青就只有挨打的份,不是受了好处是什么?依鄙人愚见,一定是收受了卫青将军的好处。”
他腔圆字润,说得众人一惊一咋,明着是贬低卫青,暗地却处处替卫青辩护。酒馆内众人皆掩嘴嬉笑,那几个少年涨得满脸通红,颇为尴尬。
“哪里来的混小子,嘴上功夫了得,只怕拳头不怎样?”醉酒人酒杯一砸,一拳朝青衣少年袭去。
青衣少年灵活转身,旋转之际巧妙躲过他的拳头,旋即调笑道,“话不投机就出手伤人,阁下果然家教甚好,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世家子弟。”
“哼!”听闻对方提起家世,醉酒人酒意散了大半,原本十成功力的一拳抡了空,无处发泄的他唯将满腔怒意忍下。
“卫青再如何有能耐,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这江山还是姓刘的。”那几个少年中领头的一个扬声道,举止中有几分得意几分傲气。
“诚然如此,身为刘姓皇族不思保家卫国守着几分祖业终日无所事事的大有人在。”青衣少年一语中第。
那领头人颇为不满,怒骂道,“你说谁?”
“阁下何必急着对号入座,谁养尊处优食民而肥我说谁。”青衣少年冷冷一笑。
那领头的被他一激,拔出随身长剑,剑指前方,“要么给我跪下爬出去,要么留下受死!”
满座不由得为青衣少年捏一把汗,虽说他身形轻巧,却比这几个壮实少年瘦了一圈,真正动手未必占得上风。霍去病本能握紧拳头,冷眼旁观着一触即发的局势。
酒馆中一片寂静,忽闻一声马鸣,酒馆外停下一辆马车,车中人裙角一旋闪进对面旅馆,方才还气焰嚣张的领头人转瞬没了脾气,收起长剑,对伙伴们道,“走!”
五六个人迅速离席,下楼离开。剑拔弩张的气氛登时冷却,想看热闹的众人顿觉无聊各自回座。
青衣少年却不作停留,留下钱币就走。
“不知兄弟如何称呼?”霍去病一个健步抢在他前头,抱拳道。
“无名小卒,不值一提。”青衣少年淡淡瞥了他一眼闪身离去。
霍去病少有地不去追寻,默然立于原地,须臾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这青衣少年方才的一席话看似无稽之谈,实则句句暗藏讥讽,他方才所针对的恰恰是在场的军功世家子弟李敢与淮南王太子刘迁。看似无名布衣的他对错综复杂世族背景的了解丝毫不亚于朝中显贵。若非他出现,只怕霍去病早已与这两个自以为尊贵的世族子弟动起手。
霍去病瞥了眼窗外黑色的长安夜幕,历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弄清他是谁。
霍去病墨色的身躯很快溶在夜色里,他一个飞身跃上墙头,矫健攀上院子里的大树,悄然立在枝头,不动声色注视着青衣人的一举一动。
只见那少年稳稳倒挂在屋檐下,双脚勾着房梁,一手轻轻扶着开启的窗子,一双明亮的眼眸盯着屋内的微光。有别于酒楼里的漫不经心,他此刻聚精会神,眼眸不曾眨一下。霍去病自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自问耐力过人,不想这少年挂在梁上竟如雕塑般纹丝不动。
少年侧耳倾听,只听见一个粗犷的男声道,“当今皇上重用骑奴,把一干资历深厚的老将都忘记了,长此下去朝中必生变故。”
却听一个柔细尖刻的女声道,“此时不宜轻举妄动,我父王历来谨慎,若非时机有利,他绝不会出手。”
那男声再道,“如今的皇上不比前面几任,对本家诸侯王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放任着主父偃这狂徒灭了几家诸侯,丝毫不顾及高祖皇帝的子孙血脉。”
少年在梁上轻笑,心里暗道,这些个诸侯不思长进,指望靠着祖宗基业坐吃山空,岂能阻止别家发达。忽又想到,如今是多事之秋,这些个诸侯王太不安分了。
霍去病想了想,从树上下来,他习惯万事主动。
等了半晌,屋内息了灯,少年轻吹一口气,勾着房梁的双腿一使劲,身子朝屋檐荡去,双手攀着屋檐,一鼓作气跃上屋顶。他尚未稳住身形,一站起却猛然见一个庞然大物挡在自己身前,他一惊,这庞然大物正是霍去病,他此刻正目光炯炯盯着自己。青衣少年被他这一盯,已经惊愕不止,谁知霍去病突然向前一靠,他本能向后一仰,却忘了此刻立在房顶,这一仰就不免跌出去了。
少年无计可施,手臂在空中挥着回旋却难以稳住身体,唯有眼睁睁看着霍去病离自己越来越远,自己就彻底跌出去了。
看来落地已不可避免,他脑袋里飞速想着计策,让自己不至摔得太惨。
正当他绞尽脑汁时,手上忽然搭上力,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回屋顶。青衣少年只觉天旋地转,好容易站稳才发现是霍去病拽着自己。此刻霍去病不再目光炯炯,而是衔着一抹事不关己的笑容,漫不经心观赏他的狼狈不堪。
青衣少年唇边泛起一丝薄怒,若非怕闹出太大动静,只怕已和霍去病打起来了。他把手从他掌中抽出,让出两步距离,冷冷与他对峙着。
霍去病亦不急于离开,两个人立在房顶夜色中,一时难辨。
“啪”的一声,院门开启。两人均是一惊,二人一前一后下来,翻出围墙。青衣少年走在前面,步子稳健毫不凌乱,霍去病走在后面,随着他的步伐亦步亦趋,二人保持着警惕而友好的距离。
两个人走了许久,早已出了西市。走到一处空旷无遮蔽处,青衣少年顿住,回首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霍去病讶然,这少年声音中稚气未脱,约摸比自己还小几岁。原本相距不远的两个人,因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凌厉对峙起来。跟着他,只是追击猎物的本能。
“你躲在梁上做什么?”霍去病直截了当理直气壮,仿佛天下的公理都站在他这边。
“与你无关。”他冷冷回击他的问题,目中却是比刀锋更锐利的锋芒。若是在平时,这样生硬不留情面的语气一定会激怒霍去病,但此刻,霍去病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越发好奇,这脾气如爆碳的少年究竟是何人。
“你不怕我回去告诉那院子里的人?”霍去病狡黠一笑,试探般问道。这一笑率性爽朗,月光都朝他聚拢,清冷的月光瞬间暖和起来。少年当然不会知道,自打听了酒楼一席话,霍去病好像丢了一片魂魄,非得在他身上找回来。
“只要你敢。”少年说得咬牙切齿,凌厉的目光扫向霍去病,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霍去病不过是开玩笑,他决计不会泄露别人的秘密。
“告诉我你是谁。”霍去病走近他,颀长的影子映在他脸上,逐渐笼住他身形,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少年明显一愣,似乎颇感意外。知悉他没有恶意,他恍然大悟般笑了笑,“我是谁又有什么要紧?倒是你,我却知道你是谁。”笑容里尽是高傲之气,好像在显摆长安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霍去病不再言语,却听得少年道,“卫将军的外甥,天不怕地不怕的霍去病,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笑得狂傲而暧昧,如记忆中不可一世的贵族子弟,却熟悉到叫霍去病不寒而栗,仿佛眼前的他不是他,而是某个长期观察着他的她。
一听他知道自己是谁,霍去病就猜到,卫将军的外甥,是他此时的前缀。
“我问的是你。”霍去病重复道,此前在酒楼,这少年的谈吐气度已让他有几分猜测,如今见识了他的身手,尤其是他掌心粗糙的茧子与自己一般无二,更令他坚信这少年大有来头。
少年不语,而是肆无忌惮从头到脚打量霍去病,似在斟酌是否该相信他。
“我叫刘征。”他丢下这句话,飘然消失在苍茫夜色中。这是两个人初次会面,那时的他不知道,这个叫霍去病的人会在他那辉煌到极致的生命中烙上怎样深刻的痕迹。
霍去病没有追上,只是立在原地思量,这少年的身手谈吐不凡,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举止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扭捏。这长安城当真藏龙卧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