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躺在病榻上口不能言,周遭发生的一切譬如青荻的垂泪、大夫的进出、儿子的嬉戏却了然于心。他有时希望时光停滞,有时又希望时光走得快一些。他依然记得霍嬗第一次叫爹时的情景,他记得他的每一次啼哭每一个进步。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这一天出门前没有好好抱一抱霍嬗。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想不到那个巍峨如山峰的人会倒下,想不到他的生命会败给一只不知名的飞虫,想不到长期的征战过度消耗了他的生命,想不到油尽灯枯来得那么快。
成群的士兵自发集结在霍去病宅院门前,他们井然有序却悄然无声,他们耐心等待着。最后一名大夫进去之后又垂头丧气出来,不必问诊治的结局,大夫的神情说明了一切。有些年轻士卒抑止不住呜呜哭起来,被老兵狠狠摁住道,“将军没事,将军一定会没事!不许哭!不许哭!”
大雨刚过,天色渐明,整齐的步伐声再次惊动了他们。几名军士领着一位女子而来。人们听说她是长安未央宫来的,目光里充满期望,好像她能从阎王手里抢回将军。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解忧从这之间走过去。她也读懂了这些士兵眼中单纯的期待,很多人还是新兵还没上过战场,对他们来说霍去病就是汉军,汉军就是霍去病。
房门开了,解忧深吸一口气走进去。古朴昏暗的屋子满是药味,一旁抹泪的青荻见了解忧立刻迎上去道,“是皇上让你来的吗?他可有办法?”她已有多日没有看过霍嬗,她用全部精力去照顾霍去病,可他却连药都灌不下去。
解忧不置可否,她不相信也不能相信,那个不可一世的将军就躺在那里沉沉睡着。
青荻兀自垂泪,又怕哭声不吉,便躲到墙角一侧去抹泪。
解忧与霍去病之间隔着数步距离,她忐忑迈向他,直到他的眉眼在她眼中清晰。依旧那么阳刚磊落,却满是愁思,他在想什么呢?他在担忧卷土重来的匈奴,尚未成年的太子,还是声势浩大的卫家?
“霍去病,是我。“她压低了声音,好像唯恐惊了谁。
霍去病置若罔闻一动不动。青荻停止了哭泣,远远观望着,如果她能唤醒霍去病,那又有何不可?
“霍去病你听见了吗?很多人都在等你。”她忍泪说道,握紧的拳头却不由得颤抖。
他依然沉睡着,他显然太累了,他需要长久的休息。
“霍去病别跟我们开玩笑,你吓坏他们了。”她试着说笑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青荻在墙角再度泣不成声。
她又唤了几声,却丝毫得不到回应。
“霍去病你起来!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她疯狂捶打撕扯着他。他只有一次生命,已许家国,只有一段感情,已付青荻,可她呢?他们除了是兄弟是战友还是什么,他不能什么都不说一句就走了。
“你别这样!求你了!让他安静吧,让他安安稳稳睡着吧。”青荻冲上来拉着解忧。解忧抹去青荻脸上的泪痕,“我不哭你也不许哭,他不会有事,你不许哭!”
解忧的捶打似乎起了作用,霍去病闷哼一声,嘴唇微微动着。
“你说什么?说什么?”解忧扑上去,他的唇贴着她的耳,一字一顿一张一翕。
青荻密切注视着这一切,直到霍去病再无半点动静。她含泪问道,“他说什么?”
解忧直直望着青荻,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惊得无以复加。
“他说什么?”这一次是略带哭腔的乞求。
解忧望着她,曾经如山花般灿烂的女子如今憔悴的一如秋风吹扫的落叶。
“若有来生,再做兄弟。”解忧说着,没有看她。
她没有再耽误他们的时间,她站到一侧,任由青荻抱着他大声哭泣,霍去病的身体却在哭声中逐渐冷却下去。
“夫人!夫人!快开门,陛下派御医来了。夫人快开门呀!”外边有人急切的敲门。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解忧和青荻对望一眼,已看懂她目中的含义。
她开门,却没有让御医进去。她知道这最后的时刻应该留给他们独处。御医带来了未央宫的口谕,“陛下命我前来为冠军侯诊治。”
他很急迫,他是真的关心霍去病,也关心自己的脑袋。解忧摇头,固执的守着门口,“不必了。”
“翁主请让开,耽误了医治你和臣都担当不起。”御医再次请求。
“没有必要。”解忧说道,把所有的痛苦咽下去。
御医有些不耐烦,“翁主如若执意阻挡圣旨,臣这就请诸位将你拿下!”
圣旨?解忧今生违背的圣旨还少吗?她忍泪笑着,“他不想见你,你走吧。”
长安派来的侍卫与朔方的驻军纷纷涌上来,情势一时剑拔弩张。解忧却死守着门口,不让任何人踏入一步。
“住手!”小股人马赶上来,挡在侍卫前宣布道,“陛下命臣等前来将翁主平安带回,尔等不可冒犯。”
他是刘彻在甘泉宫遇袭之后新提拔的亲信。不愧为皇帝,这么快就捉拿她了。
“翁主,请回吧。”他说的是请,却如同囚。
两年里刻意隐去锋芒藏起尖锐却在一朝事发,他们终于了解,只要一个讯号她依旧可以如脱缰野马一跃千里。
许久,屋里传出凄厉的哭声,响彻苍穹,“将军!”
这一夜,暴雨如注。
解忧坐在押解回京的马车里,没有说过一句话。
侍卫知道她身份特殊,好心劝道:“翁主吃点东西吧,回长安的路还很远。”
解忧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侍卫放下帘子,自言自语道,“不吃不睡,是要以死相殉吗?”
长安这一路畅通,并未横生枝节。侍卫松一口气请她下车,却见解忧昏迷过去,手边一对木屑。侍卫定睛一看,只见马车壁上被她的指甲抠出一行痕迹。他没管那么多,先命人把解忧抬走。
侍卫向刘彻复过命之后想起那些痕迹,心中惶惶不安。他去黄门署询问那辆马车。
马监朝宫墙努努嘴,侍卫走过去却见几个人围着马车研究。
“我猜这是符号,类似于图腾。”一个人说道。
另一个却说,“我看是文字,有人有冤情,写在这马车上。”
二人争执不下,第三个人走来,将浓墨涂抹在车壁的凹槽痕迹上。
几个人一齐念道,“身已许国,无力许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