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怀胎的十个月是青荻此生最欢乐的时光。她很久之前就明白,这个男人不会永远属于她。她病中卧榻不起时,他或许在练兵;她孤寂思亲,他却巡视军营;她为他辛苦孕育着生命,他却不得不披甲上阵。青荻预想了这一切,并一再劝自己看开,她是军人的妻子,理所应当承受这些。
然而霍去病的表现令她意外。除了军营,他多半时间陪着她。她喜欢侍弄花草,他陪她拈花而笑。她思念故乡食物风味,他急忙寻来庖厨与佐料。其实青荻不过是突发奇想,想起童年口齿间的馨香。她品尝着新庖厨烹制的家乡菜,明知味道不对,明知再也找不回曾经的感觉。霍去病满怀期待凝望着她,一举一动,问道,“这和你家乡的一样吗?”
青荻含笑点头,“一模一样。”
她知道霍去病想让她开心,她也尽量令他开心。他们很有默契,两两相对时从来不提战事,不提朝政,不提旁人。
青荻身子一日重过一日,眼看着从门前走下回廊也力不从心。卫少儿和一干亲戚家的女人提醒过她,怀胎时宜静不宜动,凡事小心肚子里的孩子。但大夫和接生婆也说过,多动的孕妇生产时会简单许多。青荻往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这两种观点夹击之下小心翼翼安着胎。
怀胎五个月时她央着霍去病带她回了一趟郊外山居。山势蜿蜒,山路崎岖,马车缓缓而行。三两个时辰的路,他们走了整整一天,从日出看到日落。金灿灿的斜阳把一片苍翠的树林染得昏黄,山居门前是一株桑树,一株榆钱。晚风一吹,满树的叶子簌簌作响。仆役们收拾清扫着屋中杂物。
霍去病不大懂蚕桑之道,他家中的长辈们贫苦过,可当他有记忆时,他们已是贵族。耕织之事离他太远,其中的艰辛听人说过,但多半是隔靴搔痒。
“你也会养蚕吗?”霍去病拍打着空落落的簸箕道。
“那株老桑的叶子替我养了不少蚕,每到蚕吐丝结茧的日子,将那蚕茧用滚烫的水烫了抽丝,送到市集去。“青荻回忆道,她这一双手生疏了。
霍去病却想起他童年的窘事,眼见邻人老妇将结成的茧子投入煮沸的水中,他却心疼起那些蚕来,“为什么不让蚕出来?”
“蚕变成飞蛾后如要出来,需把丝咬断。丝都断了就织不成帛,你们这些贵戚哪里还有丝绸衣衫穿呀?”青荻挪揄他。
霍去病叹叹气,搂过青荻,“你是笑我不懂蚕桑稼穑?”
青荻笑笑,“即便圣人也有不懂的事。”
霍去病忽然噗哧一声笑了,“我跟这蚕茧之间最大的联系就是见庖厨把它们抛进大鼎油锅里烹制。那种油香味我到今天还记得。”
青荻撇撇嘴,“你真是过得太顺,不知农家疾苦。”
霍去病点点头,“夫人所言即是。那么你这个农家女不如跟我说说柴桑之艰辛。”
青荻头一歪,“就知道你拿我取笑。我顶多算半个农家女。别人村女天未亮就起身伺候蚕虫,清理蚕粪,换上新鲜干净的桑叶。”
霍去病点点头,似乎不以为然。
青荻说道,“你可别小看了桑叶。不但要洗去灰尘污物,还要擦拭干净,不可留下半点水迹。”
“如若落上水迹会如何?”霍去病略感不安。
“蚕吃了就会腹泻而死。”青荻眼睛睁得老大,“你又想起什么了?”
霍去病掩饰般咳咳,没有回答。青荻却不依不饶,非要他说个明白。怀着孩子的女人急不得,霍去病无奈,只好老实交待,“小时候表妹养了好些蚕虫,当然是养着好玩儿。我和曹襄见之怪异有心捉弄,往桑叶上泼了一盆水,后来,后来……”
“后来怎样?”青荻审问道。
霍去病有些抱歉,声音也越来越小,“我表妹哭了一天,嚷着要拿我和曹襄抵命。”
青荻听了果然动怒,“然后你们怎样了?”
“还能怎样?”霍去病作势开溜,“我们就放了点水,又没下毒,打死也不认是自己害死了蚕虫。”
“是哪个表妹?”女人和男人看待事情的重点从来不同。青荻很快发现,他们有过两小无猜的过去,有过许多年少无知的记忆,这才是她关心的内容。
“记不清了。”霍去病亲戚颇多,不少长辈经历数次婚嫁,表妹自然少不了。
但这样的回答肯定不能叫青荻满意。她就是上天派来整治霍去病的冤家,他命中的天魔星。她不经意能让他想起许多荒唐事,每一件都足够叫他难堪很久。
那天的情形他们一直记得,可惜那一夜风大,青荻在山中受凉,霍去病以身体健康为由再没让她出门。
直到她躺在生产的榻上,被孩子折腾得死去活来依旧记得那天山居霍去病的神情。不同于金戈铁马的那个他,不同于面若冰霜的那个他,这一天的霍去病完全属于她,只为她存在。
她痛不欲生,接生婆还一直催她用力。她知道霍去病就在门外,离她不过数丈距离,可似乎离得那么远。她叫着霍去病的名字,心想都是这个人让她受苦。然后她又想起母亲,母亲生她的时候也是这般痛苦吗?
霍去病也是急不可耐,恨不能代之受苦。他敲着门叫着青荻的名字,做着徒劳无功的努力。
青荻听见他的声音,喊得越发肆意。阵痛与暖流阵阵袭来,她如此折腾了几个时辰,孩子终于生下来了。
“夫人生了!快看,是个儿子。”产婆接生过无数孩子,数这个分量重。那孩子哭声洪亮,一只乌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好奇的看着她。
青荻生完反倒不累,等产婆为孩子洗过抱到她枕边。她等不及看了一眼,只见那孩子脸上的皮皱成一团,像个丑丑的小老头。她心想,就是这个小东西害我受了这么多苦。这一想,眼泪就流下来。
产婆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人,产房里的奇事见过不少。她心想,这夫人年轻,莫不是嫌弃孩子丑陋?于是安慰道,“夫人别看他现在不好看,好好养着,等到满月别提多漂亮了。”
青荻微微摇头,知道她错会了自己意思,却也再没力气分辩,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