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那盘棋还没下完,朕苦苦思索,终于从乱局中参透玄机,你再与朕对弈一番。”刘彻说道。
解忧心里说不出的乱,却不敢违抗,只得硬着头皮上。
刘彻步步为营,走得稳重,解忧步步退让,走得惊险。两个人一攻一守,一进一退,却极其默契的不吭声。
“是谁说过人生如棋来着?”刘彻忽然问道。
解忧道,“以前常听人说,究其本源,却不知谁起头的。”
刘彻笑道,“人这一世的确如棋,输赢成败皆在一念之间,局势瞬息万变,一切结束之前谁也猜不到最后一子是怎样落下。”
解忧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随口附和而已,手中慌忙应对着刘彻越来越迅猛的攻势。
“别捏了,再捏棋子都要碎了。”刘彻说道。
解忧一惊,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自己手中的白子。手心已出了一层冷汗,沾在棋子上落定是发出不和谐的嘶嘶声。
落下最后一子,刘彻松口气道,“这最后一瞬总算被朕扳了回来。”
解忧拱手,心悦诚服道,“陛下的棋力远胜解忧。”
“你一贯胆大冒进,明明优势显著局势大好怎么走得这般保守?”刘彻说道。
解忧恭恭敬敬回答,“是陛下慧眼如炬,于乱军中看穿解忧的布局,置之死地而后生。”
“是呀,朕差点被你的圈套困住了。”刘彻说道。
解忧听得似有弦外之音,心突突跳着,说道,“臣不敢。”
“棋局而已,不必当真。”刘彻悦然而笑。
解忧脊背已湿了一片,说道,“谢陛下。”
“来人,把这盘棋好好收着,朕要留作他用。”刘彻命令道。
解忧笑道,“陛下下得委实奇妙,解忧却不是一个好对手。”
刘彻面色陡然一改,冷然道,“朕要把这盘棋搬到朕的女儿那里,让你好好给她讲讲如何布局。”
解忧心中大骇,仓促间不知如何应答。
刘彻又朗然一笑,“朕决定把夷安的婚事定在下个月,新郎嘛,还是昭平君。”
不如所料,解忧从大惊大骇变得面如死灰,俯首跪拜道,“臣万死。”
“你这是要逼死朕的姑母,她大病卧床,被你这一吓唬,只怕活不久了。”刘彻漫不经心道。年迈的馆陶公主,也正是隆虑公主的婆婆,被这一场变故惊得丢了半条命。
解忧明知再无退路,反倒不再惧怕,慨然说道,“馆陶若能不与董家少年郎来往,只怕身体也不至差到这个地步。”
“放肆!长辈的事情由不得你多嘴。”刘彻说道,“她是真的姑母,就算她犯了错依旧是朕的姑母,你这是要朕逼死自己的姑母。”
解忧冷然笑道,“是呀,这刘姓宗室一代代人也真多,谁和谁是怎样的亲戚关系一时都想不起。陛下不愿害自己的姑母,又何必让解忧去毒死陵翁主?陛下难道不知,论辈份她也是解忧的姑母?”
“住嘴!陈家的亲事早已定下,是朕亲口定下的,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改变过。你还煽动朕的臣民,妄图用所谓民心民怨来胁迫朕,你以为你的小心机能得逞吗?你看看那一封封上奏,有多少是在你的威逼利诱下写的?”刘彻的愤怒显而易见,他想知道这个解忧究竟可以在离经叛道的路上走多远。她精心设计陷阱坑害他,她假意为霍去病迎娶别人而伤心,她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原来都是骗局。面对亲情爱情友情,她都可以轻易利用欺骗背叛,她这个人的心究竟有多狠有多深?
“臣没有逼迫任何人。”解忧咬牙答道,她不过出卖了一个信任她的人。那个与小屋中放她一条生路后盾走的探子雷被,在安然躲过朝廷的追捕后忽然被廷尉府的官吏捉拿。直到他面对廷尉府的高墙触壁身亡依然不知道出卖他的人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解忧翁主。
“那么张汤怎么对此事百般周旋?”刘彻抛出一个杀手锏。
“解忧或许有私心,但廷尉张大人却是一片公心。他的私爱私恨不曾影响过他手下的判决。这一次张大人的决定依然正确。”解忧道,“陈家从祖上起就是一个几次叛主投敌的小人,若不是在荆楚做了几年丞相还只是百户小侯,陛下的姑母馆陶公主嫁到陈家后竟然在丈夫还在世就与人不正当,仗着当年给先帝送美人诋毁栗姬的本事对陛下索求钱财无数,她的女儿陈废后更是不可理喻,嫉妒成性竟以巫蛊诅咒陛下,住在冷宫还与女巫行勾结之事。这样的家族根本不配做陛下的亲家。”
“是吗?你的婢女清溪对此事知道多少?”刘彻问道。
解忧睁大眼说道,“一无所知,臣的布局不需要她参与。”
刘彻忽而笑了,好像在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他说道,“你究竟有多了解朕,了解大汉,了解朕的江山?朕的江山需要很多人,需要你祖父伯父那样封疆裂土的诸侯王,需要卫青霍去病那样能征善战的将军,需要张汤这样严酷正直的刑狱官,甚至需要你这样目空一切无法无天的罪臣。而陈家,朕的江山或许不需要他们,甚至根本用不上他们,但朕不是你,即便他们无用无能,只要朕还能包容,朕就要忍下这一切。对你,亦然。”
解忧似有所悟,她从来就不是刘彻,她从未站在他的角度思考过。她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自己的方式去处理问题,甚至只是本能。
“臣了解陛下的布局,我们每个人都是棋盘里的棋子,我甘愿做陛下的棋子。但是夷安不同,她没有解忧这样的力量,她是您的女儿,难道陛下希望她的生命就此凋零?”解忧不依不饶做着最后的努力。
“朕不认为她的生命会因为一段不尽如人意的婚事而凋零,身为大汉天子的女儿,她也绝不可能凋零。”刘彻说道,“你就是太自以为是,以为别人没有你就不行,以为你不出手夷安就会如何如何。可是朕告诉你,就算朕立即把夷安嫁出去,她也不会有半点损伤。”
解忧凝眉问,“可是如果她就此死去呢?”
“真是一个好问题,”刘彻狠狠瞪了她一眼,“如果是这样,只能证明她不配做天子的女儿。”
解忧垂首,心中悲凉到极点。
“不管怎样,朕已经下旨,夷安一定会嫁给昭平君,婚礼马上办,过了节就办!”刘彻愤愤拍着几案。
解忧身体猛然一震,她跪着爬向刘彻抱着他的腿,“不!陛下不能!求您了,不能这样!就当可怜夷安吧!您就可怜可怜夷安吧!”
刘彻一脚踢开解忧,“她是朕的女儿,她该嫁给什么人朕来做主。”
解忧咬牙切齿道,“可是为什么是昭平君?你可以把她许配给任何一个像样的列侯,像曹襄那样也好。为什么是那个不学无术的昭平君?他比茅厕里的老鼠更见不得人!”
“住口!”刘彻怒斥着,“既然朕可以把她嫁给任何人,为什么不能是昭平君?”他俯下身,“朕告诉你,朕的姐姐嫁到陈家,她的儿子娶朕的女儿,这是早就定下的,你休想改变。”
“可是她不会快乐。”解忧的辩驳弱不成声。
“快乐?”刘彻也咬着唇,“所以朕现在命令你去宽慰她,说服她安心出嫁。”
“为什么?”解忧猛然抬头,高昂的额头与她的气度一样咄咄逼人。
“因为这事由你而起,你给了她希望再让她失望。”刘彻坐下,整理着衣冠,“去劝劝夷安,告诉她什么是责任。这是她身为公主的命运。”
解忧走到夷安寝室门前,遣退了宫人。只见夷安独自跪在卧榻前,面前平整的铺着她的嫁衣,黑色为底,红色镶边。夷安身体微微颤动,手中似在忙着什么活计。
解忧心有不忍,背对着她坐下,“你恨我也好怪我也罢,总之是我无能。他已经下旨了。”
“我知道。”夷安声音低沉嘶哑,专注于她手中的动作。
解忧迟疑着起身走到她身边,只见夷安手中握着竹片,一下一下正在割裂自己的皮肤,鲜血顺着十指滴在暗红色的嫁衣上,浸染了一片。
“这是做什么?”解忧猛力夺下她手中的竹片,“你就要这样面对将来?你这是在惩罚我吗?”
夷安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哆嗦着摇摇头,“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又没有你那样的本事,我不要嫁给他……”
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在解忧怀里。
解忧苦笑咬着唇,拍着夷安的肩膀道,“别怕,别怕,你还是公主,就算嫁给他你也是大汉的公主。他只是你的臣子,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夷安猛然推开她,“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你知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卫长都告诉我了,他是多么荒淫多么无恶不作,他把滚烫的蜡滴在别人身上看别人痛苦,他把猎狗的皮活生生剥去施施然看着它在痛苦中死去,他自己家里的姬妾侍婢一个都不放过。”
解忧无语,她知道这些都是事实。她勉力劝道,“只要记住你是公主,让他们知道你是公主就够了。”
“帝女公主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忍受根本不爱的丈夫!”夷安疯疯癫癫笑着,“你过着木人石胎一般的生活,怎么会了解我的痛苦?”
解忧一愣,竟没有反驳的力气,张开口尴尬立在原地。
“陛下与皇后的决定不过如此,他们一个是帝王之业,一个要母仪天下,就只会拿我的终身幸福做赌注。当年高祖皇帝被楚军追击时将鲁元公主与惠帝踢下车驾也不过如此,现在父皇要他的江山稳固亲族无恙只得把女儿填进狼口也无非如此!”夷安积聚多年的不满瞬间爆发,如洪水般一泻千里不可收拾。
她把宫女纷纷赶出去,摔烂眼界范围内的每一件装饰。卫长是公主,她也是公主,卫长可以得到自己心爱的人得到令她满意的婚姻,而她呢?下半生都要陪伴一个无赖过活。她摔碎最后一件玉器,呜呜哭起来。
“要不要去禀报皇后?”宫女头次见夷安发火,急得向解忧求助。
解忧立在房檐下,目送天边鸿雁远去,“不必。”
“那,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事?”宫女心里憋屈,为难的看了眼屋内。
解忧头也不回朝外走去,“人都快死了还不准哭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