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进去,于单的随从们以一户木门将所有人挡在其外。
屋内并未按汉俗置办丧事,她不知道这些流落异乡的胡人做何种打算,她也不打算过问。她心底多半是忧伤,但若说悲痛欲绝,她自己也难以信服。于单孤零零躺在她面前的棺木里,一块漆黑的木板横在他们之间,就这样天人永隔。
他在这里躺了几天?就这样默默无言等待着她吗?如同他活着时候一样沉默。
解忧望着这块棺木,无论如何不能将这与于单联系到一起。看不到他的面貌,这一切是这般陌生,好像他还活着,好像这里的一切与他无关。
解忧说不清对他是什么感情,是感激还是愧疚。只是每当她想起在冰天雪地里祈望的清河公主,不禁会有流泪的冲动,她上前一步,让阴冷的气息逼近自己。轻轻扶着棺木,她说道,“于单你知道吗?你母亲清河公主是我祖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亲姑母。”
解忧多少明白他们在穹庐大帐中的相逢为何会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那是跨越山水的亲缘。
“唉,”解忧叹气了,无人在场的时刻她是这般柔弱毫无气势,“如果知道一切会是这样,在匈奴的时候我就不会那样对你。”
门外守护的稽珊与日磾冷静对峙着。稽珊因有解忧在内也不再流泪,打起精神不肯给于单丢脸,气势上非要压过日磾一头。日磾想着稽珊可能要难为解忧,也保持着警惕,唯恐出乱子。
两个人这样冷冷看了对方许久,稽珊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听说你的族人都归顺大汉了。”
日磾不动声色道,“你消息很灵通。”
“全长安城都在传呢,汉朝皇帝要拿车马钱粮来迎接归顺的浑邪休屠二部,可长安令拿不出这些钱粮,要被皇帝斩了。”
日磾知道他在讥笑自己,只当没听见。
稽珊继续道,“听说你父亲被霍去病杀了?”
他忽然抛出这句话有意刺激日磾。果不其然,日磾那沉静的眼里泛起了波澜。他记忆中的父亲从来不是伟岸的英雄,最为首领甚至与出色的领导者相去甚远。日磾了解他的冒进冲动,他总是错误估计形势,盲目高估自己。而浑邪王更加谨慎小心,甚至时常犹豫不决,反倒抱住了性命。
日磾缓缓抬起头,平视稽珊,“是,我知道。”
稽珊心中微微讶然,眼前的小子不过十四五岁,竟有这般沉稳,他几番刻意刺激都不起作用。难怪他能生存下去,稽珊这样想着。
他们又等了片刻,解忧才从屋里出来,对稽珊作揖后便走了。
日磾因想着是他送解忧来的,必然要平安把她带回去方可,于是在身后紧跟着。
“那个汉人打扮的文士是谁?”解忧压低声音问道。
日磾同样低声回答,“是以前投靠过来的匈奴旧部,应该是赵信的部下。”
解忧悄然一笑,不做评论。
刚出了大门,只见曹襄急匆匆赶来,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解忧面前,“你,你,可算回来了!”
日磾因早已见过曹襄,此刻也无意回避,就站在解忧身边笑着。解忧说道,“多谢你记挂着我,我能死里逃生没准是你的功劳。”
曹襄见她神色如常,并无半点哀戚,对里面发生的事情已猜到个大概,但想到此,又不免为于单心酸:一条人命,片刻哀伤,真不知道值不值。
“你怎来了?”解忧问道。
曹襄笑得有些勉强,“我猜到你回来定会来此就赶来了。”
解忧斜眼一笑,“是吗?”她这一笑叫曹襄心虚不已,连日磾都知道内情:定然是卫长公主知道解忧活着跟她大吵大闹逼得曹襄跑出来躲清净。
一阵风袭来,将里面的哭声卷出来,曹襄忽然望着于单宅子道,“我曾劝他放下过去娶妻生子。”
解忧讶然,没想到曹襄私下与于单还有些交情,但见日磾并不诧异,想必他们也打过交道。
“于单王子生性忧郁多思,不是说忘记就忘记的。” 日磾忽然说道,有意化解解忧的尴尬。
“其实成亲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可以筑一道墙将自己围起来使其终身免受情爱的侵扰。”曹襄是对着解忧说的。
解忧见他望着自己,却避开不去看他。只转身对日磾道,“我们这就回宫。”
曹襄被孤零零丢在原地,解忧自始至终不曾回看一眼。
娴熟驾着马车,日磾问道,“其实他见到你很是欢喜,你为什么急着要走?”
“小孩子管这么多干嘛?”解忧冷冷打断他。
日磾吐吐舌头,忽然说道,“我母亲和妹妹在路上,就快到长安了。”
解忧经他提醒,才想起他还是休屠王的王子。不过那休屠王在万军阵前被霍去病斩杀了,他的族人大部分归顺了大汉。看来日磾已然接受了大汉的生活,而他和霍去病居然多了一段渊源,他的未来会有怎样的故事呢?
日磾以为她闭目休息了,却听见解忧的声音自身后幽幽传来,“小时候我以为卫长比较有福,后来我觉得我更自由更有福气,现在看来还是她更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