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喝了不少酒,加之靠着火堆暖烘烘的,霍去病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梦境中一片荒凉,霍去病沿着溪水朝源头寻去,恍惚见到一个窈窕女子,悄然立于桃花深处。她眉目似喜非喜,似笑非笑,频频朝自己招手,却被花枝挡住了脸颊。霍去病不甘心,几度想看清那女子脸庞,鬼使神差般追上去。岂知他越走近,那女子的面目却越模糊。
这一梦醒来已是清晨,回想那人像是青荻,又像是解忧,一时间难以分辨。四下是清冷的军营,闹腾了大半夜的将士们恢复了日常的操练。而昨夜那件披风正盖在自己身上。火堆已燃尽,他摸摸地面发现早已冷却,想必许久没有人添柴薪。
他远远瞧见赵破奴心急火燎跑来,面上颇有为难之意。
“出了什么事直说吧,别吞吞吐吐。”霍去病望望天边迷茫的远山,不喜欢他那犹豫不决的样子。
赵破奴壮着胆子说,“翁主走了。”
“哦?”霍去病低估一声,似乎并未大感意外,脚却不听使唤朝军帐走去。
“还骑走了一匹马。”他补充道。
赵破奴对他的反应本已十分不解,现下又未因疏于照看而迁怒于旁人,委实觉得他并不了解将军。他一路跟随,唯恐将军出什么事,却见他并未朝自己帐里去,而是一步踏入解忧曾住过的空帐子。
简陋的卧榻上叠着几件早已洗净的衣衫,尚未落上灰尘。除却身上穿的那件,她什么也没带走。
“士兵发现她不见了,没敢动她用过的东西。”赵破奴抢先说道。
霍去病撩起一件单薄的粗布空衫,一言不发直直端详着。
赵破奴见状分析道,“她显然是早有准备。”忽然间,他发觉他好像完全不了解解忧,也并不完全了解他们之间的情愫,如果这些算是的话。
不出意外,旧衫下方安然藏着一件暗色匣子。赵破奴眼力不错,一眼就辨出这是将军收藏于自己帐中的那只,怎会到了她手中?
不期然的,霍去病自完成受降任务后首次打开匣子,久违的芝兰般独属于某人的幽香散出,混沌了这空荡荡的简陋帐子。有关青荻的温润记忆在心中泛起阵阵涟漪,没有去计较素白帛书的先后顺序,霍去病随手挑出一卷,字迹娟秀。他展开细细品读起来,“一别数月,常听闻战事缓急难测,不知君安否。思君之意,绵延笔端……”
“花开花落,已历多时,盼君归期,君与妾约定之事定不可负。”
这一封封写满了青荻的思念之情,然而此刻读起来霍去病心中悲喜难辨。不必去猜测解忧离去时的心境,她必定读了这些书信,心中已做了决断。难怪她昨夜会有那般安宁祥和的表现,尘埃落定后不见半点波澜。
霍去病眉毛拧成川字,草草将书信收好,缓缓走出帐子。
“将军,要不要派人去追?”赵破奴关切问道。
霍去病摇摇头,却首次因她品尝到痛苦的滋味。
赵破奴有些着急,“她伤势并未痊愈,只怕难忍受马背颠簸之苦,再说了乱军之中,如若遇上流寇马贼安危难辨,怕是还有危险。”
霍去病不回答,忽然疾步前行。
赵破奴小跑跟着继续说道,“即便将军不担心解忧,也要念及她的宗室血统。在这军营中不少人知道她是被我们救下来的,如若将来这一去走失了只怕将军还会受牵连。”
霍去病像是忽然听进去他的话,陡然停步。他仰望天空,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对赵破奴说道,“怎么找,去哪里找,她朝哪个方向走,你又了解她多少?她若是有心避开我们你找得到吗?”
这一串连珠炮般的问题他委实没有考虑过,但此刻赵破奴细想,解忧自然是往长安方向去。但看将军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一般。他忽然意识到,将军远比他了解解忧,只怕将军心中真实的情感也绝无表面上那么淡漠。
霍去病独自一人缓缓朝远方走去,这一次赵破奴没有及时跟上去。
他心中不断闪回有关她的片段,她的言辞总是剑拔弩张如利剑般锋利把人伤得体无完肤,她的态度骄横恣意性格孤僻偏执还有着杀一儆百的决绝与毒辣。她藐视一切却又依赖一切,偶尔会让他觉得那是不被宠爱的孩子无声的哭泣,令他跟着心疼心酸。她身上似乎也有不少优点与温存,只是被张狂的掩饰过去了。可这心疼却不曾在他心中维持多久,转眼间就变成一张写满冷酷冰凉的面孔。
是的,大部分时刻,她是冷酷狭隘偏执放不下过去的,而霍去病喜欢暖。他有许多血淋淋的冰冷的回忆,譬如汉匈战争中哀嚎的将士,譬如河西草原上哭泣的亡魂,譬如边关城墙上斑驳的血迹,譬如军属脸颊上伤感的泪痕。这些记忆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反而如秋天的红叶因霜打而更加脉络清晰。
少年时他日日夜夜盼着开战盼着立功,那时与舅舅一起训练的军士们总是轻叹口气,“少年不知愁呀,打仗有什么好的?”
霍去病颇为不屑的摇摇头,还以为军士们贪生怕死。可当自己亲身经历过,他才深切感受到那种恐惧,灵魂深处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他不怕死,有时他宁愿死的是自己。可他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在身旁倒下,一个接一个,痛彻心肺一次又一次。霍去病一遍又一遍试图说服自己:别想了,忘记吧,他们是为国家而死的,他们没有后悔。可却怎么也无法叫自己忘却。于是他在大战之前远离他的士兵们,远离他们军中日常的嬉戏,远离他们的开怀大笑,远离他们思乡时唱起的小调,他希望用冷漠来说服自己,让自己在面对他们的死亡时可以足够平静与坦然。
他的心冰冷了太久了,他需要暖,而解忧给不了那种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