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未消,甘泉宫的流水淌过温润湿滑的石壁,在烛火的光影下缓缓绕过山石堆砌的水道。如今是夜半,三两个疏星洒在天边,透过梧桐的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四下无人,解忧双足裸着浸在水中,撇开因行路过多长出的老茧,少见阳光的足部肌肤竟白皙无比。
衡玑一如既往了解她,总在她即将失控时即使掌握对她最后的控制。
遥望灰暗夜空,偶有适于暗夜飞行的鸟雀划过。
甘泉宫距长安城不过三百里,拉车的牲口却走了不止一天。衡玑体力大不如前,却极力拒绝刘彻派来的侍从,只留清溪在旁侍候。别人劳顿数日恨不得钻进内室睡足十二个时辰,她可睡不着。只要还有一丝放不下的事,她就睡不着,全身保持高度紧张戒备的状态,随时随地可投入战斗。只要想想这些年让她操心过的事,就知道她有多累了。
“鸽子该飞到长安了吧。”解忧心想,露出冷冷的暗笑。在甘泉宫,她有更多陪侍在刘彻身畔的机会,她前所未有的接近权力中心。不是贪恋权势,她只试图证明什么,或许是自己的强大。
刘彻对她的抉择非常满意,懂得取舍明辨是非才是他需要的。他一面命侍中郎拟诏书一面还与解忧下着棋,等于默许她旁听他的政事。且听且行,解忧了解自己的身份,知道就是知道了,没轮到她发言的时刻。
“廷尉张汤命人快马来报……”
解忧拿捏手中的棋子险些落下硬生生坏了一局好棋。除了前方的战事,只有这个人能令她保持十二万分警觉。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办的是同样的差事,表面老死不相往来两个人自始至终暗暗较劲,谁也不服谁。
确定一字不落记住他的奏报,解忧暂松一口气却并未真正放心,这个人总让人捏一把汗。
青荻或许是个重要的人,但不是对她而言。借着沿途休憩的间隙,她悄然放飞一只信鸽。山林间鸟雀无数,她坚信这足以避开众人的耳目。信中并未言明什么,只嘱咐人照料青荻的健康,顺带提到几味药材。虽然对自己的情报渠道有十足信心,但为避免密信落入有心人之手,她宁愿这样做。
令她郁闷的还有另一桩事,登甘泉山的路上衡玑忽然对解忧道,“于单此生不易,你该去看看他。”
解忧登时不解,莫不是一路颠簸的马车颠坏了衡玑的心智。但衡玑不愿多言。此生不易?她身边哪个人此生过得容易了?她就不信于单一个大男人要靠别人的同情怜悯过一辈子。衡玑这不是替陛下做说客,就是太悲天悯人了!
解忧嘟囔着嘴,赌气般不再对衡玑说一句话。于是除了与陛下对弈,她干脆整夜整夜留在甘泉水畔,如任性的孩子般表达自己的不满。
她探出头凝视水中的倒影,随激荡的水波摇晃着,并不清晰。多久未凝视自己这张脸庞,刻薄而棱角分明的脸庞,写满心机与秘密的脸庞。泉水滴答,却不足以洗涤人心。
夷安曾说她足底的茧子厚得足以踏火而安然无恙。早些年解忧还不时用指甲轻轻剥去逐渐蜕化的老茧,但很快便长出新的,越来越坚实。这些年她变懒了,索性把这当成老天的馈赠,对她艰苦岁月的报偿。
曹襄曾赞美她幼年时梨子般的小脸,不想如今却越长越尖刻刁钻。解忧不禁暗自叹道,如果卫长公主知道信鸽是送到曹襄手里,会不会手执匕首纵马而来。不过她愿意冒这个险,曹襄是个不爱招摇显摆的聪明人,她信得过。
“翁主,翁主!”清溪见她沉思,壮着胆子在几步之外喊她。
“嚷什么?衡玑有事找我?”解忧头也不回,固执的对着泉水,任凭流水冲刷足部的老茧。除了衡玑,她想不出其他理由。
清溪吐了吐舌头,不知谁又得罪了她,好脾气说道,“她早早睡下了。你的鸽子回来了。”
鸽子是解忧最在意的东西,解忧无需百般叮嘱,只需凝视着告知她鸽子来时务必提醒就可让这小婢女明白此间的意义。清溪不敢偷窥信鸽的秘密,又怕耽误解忧的要事,只好踏着月光前来禀报。
“知道了。”她说道,并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塞外战事起,诸侯都被牢牢掌控着。加诸这些年朝廷数次处置诸侯王,他们已安分了不少。解忧确信四海无大事,而那只信鸽,只可能是曹襄的回信,不关乎苍生,只关乎青荻。
清溪不知解忧这千回百转的心思,只当她心情不好,便有些不忍心,蹲坐在一旁陪伴着她。
“你回去吧,我怕衡玑夜里咳嗽。”解忧吩咐道。她的长辈衡玑也是个好强之人,坚决不承认自己日渐衰老的事实。
“衡玑熏着香料睡下了。”清溪说道,委婉表达她的拒绝。
“是吗?”解忧兀自道,略带狂躁的心境忽然宁静起来,她忽然问,“清溪你是哪里人?”
清溪有些诧异,不敢相信这是翁主说出的话。她堂而皇之享受她多年的照料服务,却从不过问她的身世背景。她迟疑着道,“霸陵人。”
“你家里还有人吗?怎么会来宫里?”解忧问道。
清溪说道,“家父在我幼年时从军战死,母亲悲伤过度而亡。族人嫌我是个女子,并无承继香火之责,便把我送入宫中为婢。”
她的描述极尽简短,并无凄楚伤感之意,反倒有一股看破世事的沧桑,似乎与衡玑解忧相处惯了也多了一股不自知的淡漠。
“这么说,一个人都没有了。”解忧回过头看她。不出所料,清溪是陛下派来的,即便是寻常侍女,只要在衡玑与解忧身边也必须是背景绝对清白的。因清溪为宫中婢女,解忧反倒不大信任她,总觉得是刘彻或他人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偶尔还拿她撒气。后来刘彻还特意提过清溪可信,更叫解忧狐疑不止。所幸她这些年所行无偏差,二人才一直相安无事。
“都没了。”清溪答得坦然而简单。
解忧哑然,或许不该随意揭开别人的旧疮疤。她略微笑了笑,命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