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他凯旋,得知他只能在长安停留片刻,她策着一骑红尘朝他的府邸奔去。任凭繁茂的树叶婆娑的枝条划过她身躯,将她拂得风风火火。数十天的等待是种煎熬,她太急切,几乎是急不可耐。如今所有人都背弃了她,她一无所有,但没关系,他回来了,只要他就足够了。
“霍去病!”解忧刚进府门边朝他嚷起来。人在孤立无援的时刻特容易把出现的人当救命稻草,尽管对方未必情愿。
听到她的喊声,霍去病没有迎出去,反而眯着眼笑着立在回廊下,“这么急切来找我,莫不是有喜酒请我喝?”
见面第一句话他不忘调侃。
握着马鞭的手还火辣辣燃着,重逢的喜悦却淡去不少。解忧略呆了呆,险些忘了他未必有那么想见到自己,口讷道,“哪有喜酒?我就是来看你。”
“多谢好心,我即刻就走。”霍去病略有疲惫的舒展着双臂,“不过听说你要成亲了,长安城都这么说。是那个叫于单的?”他微微笑着,半真半假注视着,叫她一瞬间分辨不清。
“没有。”解忧目中苍凉,心中颤抖。真没想到,她日夜期盼就等来他这样一句话。
“如果你和于单成了亲,也算汉匈和亲,于国于家都是一桩好事。”霍去病摸摸鼻子说道。
“你胡说!我要你收回这句话,收回!”解忧忽然狂怒起来,又是家国重任,每个需要她付出牺牲的任务总要加上这几个字。他竟敢这样说,就算心里没有她,也不该这般羞辱她!
霍去病本能一愣,不知她被什么刺激到了,试图避开她转身就走,口中喃喃道,“莫名其妙。”
“哪里是我莫名其妙,分明是你,是你们!一个个假装好心好意,好事没我的份,坏事头一个想到我!你们巴不得看我笑话对不对?”解忧拉扯着他袖口质问道,“还说是好事,呵!哪一个汉家女能把嫁匈奴当好事?真正的好事才轮不到我呢。”
霍去病不知她哪来的火气竟全然朝他发泄起来,反驳道,“你简直无理取闹!朝中人人都是这么说,难道不对吗?”
无非一句玩笑话,她就这般难以接受了。她的气量呢?为何她总如酝酿着火灾的炭,一点零星的火种就可点燃?
“不许你这么说!”刘解忧眼中燃烧着愤怒,随手一挥,鞭子始料不及落在霍去病脸上,勾勒出一道血痕。
“所有人都这么说!为什么我不行?”霍去病显然没料到她会真抽一鞭子,大声吼起来,把一干家奴都引来了,“真是不可理喻!”
“因为你是霍去病!”解忧上气不接下气,喃喃道,“你不行,只有你不行。”
“你走开!”一抹柔和的身影窜入眼帘,青荻愤怒睁着双眼,忿忿不平盯着解忧。原来,霍去病与解忧二人争执不休,家奴们生怕出大事,故而把青荻请来。青荻果然不负众望,眼见解忧抽了霍去病一鞭子,竟然不顾自己娇弱的身子,闯进来将霍去病护在身后。
解忧本就怒不可遏,这下更是妒火中烧。郎情妾意,好一对璧人!他不远万里回来,原来是为了她!
她马鞭一挥指着门口,斥道,“跟你没关系!让开!”
“够了!”霍去病把青荻护在身后,“你太任性了!”
“任性?你说我?”解忧恨得牙齿打颤话不成句,“你!你好,你好……”
她一言不发转身走到门边,门口的仆役们吓得退避三舍。微昂着头平静了片刻,她忽而侧身回头,眼底失望至极,双唇微颤,“霍去病,我知道答案了。”
“什么?”霍去病迷惘不止。
“许久以前的一个问题,我知道答案了。”她的目中有着他读不懂的忧伤与失落,这是个彻底惨败的解忧。
恍惚间她走出霍府。再无那般雷霆万钧之势,她缓缓骑着马回到宫里。
竹管的火炉嗤嗤烧着,解忧将滚烫的水灌入水壶中,也不等茶凉,一杯一杯忘我喝起来。
她如喝酒般沉醉于此,是我任性,我活到今天没有一日是为自己,竟然说我任性!
想到这里,她再饮一杯,是我自作自受,我不该凡事自己承担!
她摆首,再灌一杯,谁都可以误解我,你竟然也可以!
“这是怎么了?”衡玑蹙眉在她对面坐下,冷眼旁观眼眶通红的她以水当酒麻痹自己。
解忧凝视衡玑半晌,将手中的黑漆竹杯狠狠砸在几案上,“我真是……”她委屈得想恸哭,想说“冤屈”二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不诉冤屈,很久前她就这样告诫自己。
“有些事我不曾问过,那年塞外究竟发生了什么?”衡玑说话不多,对过往之事也甚少追究,只是她很清楚,这或许是解忧改变的根源。只需一眼,她就能看透人心,她太了解这个世界运转的法则,但总有些东西出乎意料之外。
解忧一哂,发生了什么?“什么都没有。”
于是衡玑不再多问,或许从今往后,那个人都无法左右解忧的心情。
“你曾说我变了。你可曾知道,我宁愿辜负你们的期望我宁愿犯错误也不愿错过他,“解忧首次吐露心声,“可最后我还是错过了。”
衡玑再度沉默,疏风不留痕迹吹过竹林,这世上本就存在着各种各样不可能成就的感情。
“有些事我没有说过,并不表示不存在。”她缓缓再饮一杯,此时水已不复当初滚烫,一杯下肚,是透心的冰凉。她继续道,“但有些事没有开端,也不会有结局。”
衡玑转过身,目视屋外四季常绿的竹林,风过竹林,不知是风动还是叶动了,她忽然道,“有情是情,无情也是情。”
又是一阵沉默,最终是衡玑启唇,“如你接受于单,未尝不是一桩好事。或许可以是一剂灵药解除曾经的杀戮之苦。”
“不可能,”解忧放定茶杯决然道,“陛下纵有多少私心补偿于单,也不可能放弃他的公心,解忧是为了大汉为他的公心而活。”
“那情爱之事,你该如何自处?”衡玑道。
“解忧此生不愿拘泥于儿女私情,”她弃了茶水,看破红尘般自得其乐玩赏起茶杯来,“你也不必替陛下试探我的心思。”
“若是一门心思扑在儿女私情上,又将如何?”衡玑变得格外多言。
“我已有值得一生索求的志向,何必扑在儿女私情上?”解忧笑了,反而是衡玑显得拘谨。
“我是说如果。”她再度强调。
解忧颇有些不习惯,这问题她从未思考过,她也不曾给自己思索的机会。
“若是这样,我必定生要得到他的人,死要占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