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霍去病没有理会府里的马车,他独自走回了冠军侯府。偌大一个长安城因宵禁的律令无比静谧,他从未央宫到冠军侯府一路走来,除了几缕夜风一无所获。
这些日子他尽量要求自己不去想那些死去的将士,尽可能把他们的生命弱化为一个简单的毫无意义的数字,可他办不到,越逃避画面反而越清晰。或许解忧是对的,用最残酷的方式划开他尚未结痂的伤口,以最直接最能昭示意义的方式祭奠亡魂。
除此之外,这一夜他多少看清了些东西。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某个瞬间,儿女私情已悄然注入他心田。他多少能体会解忧的某些用心,她不管不顾陪着他舔伤口。可他能接受吗?如果说上一次对夷安的拒绝是未雨绸缪,那么这一次这一仗,他越发清楚自己作为将军的责任,死亡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是谁,他还有很多仗要打,匈奴还远没有被打垮。
漠视是最大限度的接纳,他抬头望着夜空,喃喃自语道,“霍去病,你这一辈子注定要伤害她。”
庭院里的溪水声潺潺,在寂静夜里幽然流淌着。院子里风叶斑驳树影摇曳,风中有些森森的幽凉。
霍去病独自一人坐在水边,如石碑般笔直坐着,不言不语间呼吸很匀称。没有人敢靠近他,他府里的仆役都清楚,将军思考时绝对不可打扰。只是水边寒凉,将军这样静坐了一夜该如何是好?
轻盈的脚步从叮咚泉水间走来,俏丽的影子悄然在他身后站立了片刻,随后在他身旁一尺处缓缓坐下。
青绿色罗裙铺在布满青苔的石板上,她举止自然优雅,既无紧张之感,全无扭捏之态,是青荻惯有的方式。
霍去病没有理睬,亦不觉反感,似乎全然未感觉到她的存在。他们静默相对,一言不发。
见此情景,家中的仆役稍稍安心,看这架势,将军并不抵触她介入他的单独领域。将军刚从战场回来,正是血腥亡灵弥漫之际,他需要旁人的宽慰。军营里的人虽然与他一道,终归是男子,未必善解人意。解忧倒是个女子,却杀气太重,戾气逼人,终难以柔克刚,越靠近越危险,只怕非但不能相劝,反倒会伤了将军。还是青荻最好,山林之气,兰若之香,如流水清泉一般最能洗涤人心杂念。
霍去病阴沉沉,战场上发生的一切已消耗掉他大半精力,这一整天的酒宴庆贺又消耗掉另一半精力,此刻的他没有半分气力,即便笔挺着脊背也显得几分虚。
青荻也不怕他,一只葱白的玉手浸入水中,自顾自哗啦啦拨弄着水流。
如此拨弄了半天,霍去病终于注意到她,他牵起冷毅的嘴角,“你很喜欢水。”第一次见面时,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
她看到了水,霍去病却想到了血,无边无尽的血水,在河西草原的苍翠草场见流淌着,一路流淌到他身边他心里。那些年轻将士沿着血路离他远去,怀抱着未完成的梦想与信念。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青荻却听成疑问句,她回答道,“是,我喜欢水。”
霍去病的思绪被拉回来,终于意识到这里是属于他的冠军侯府,而非尸骨遍地的河西战场,眼前娴静的女子亦非夺命的匈奴敌寇。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坐在水泽之畔,一面哼着歌谣一面玩水。”这是霍去病今晚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青荻以手掩面,娇憨笑道,“结果被一匹高头大马吓得差点掉进水里。”
霍去病咳了咳,说道,“是已经掉进水里。”
“掉进就掉进吧,”青荻索性随他取笑,“水最好了,水可穿石,水能以柔克刚,兄长曾说,家中都是刚烈男子,只有如我这般柔韧女子可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