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满天红霞。江子萱身穿粗布衣,头上胡乱梳了一个小圆髻,肩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踏着余晖入城。
她抬首打量,街道车水马龙、楼阁鳞次栉比,这便是师父口中那个她生长了五年的地方。其实关于以前,她不是记得很清楚,依稀记得有个兄长十分疼爱自己,却连他的模样也记不住了。其他的,完全没有印象。
这些年,她跟随丘聃四处漂泊,难免便染上了丘聃那般随性的性子。她原以为,这一辈子,都要这般漂泊度日。可是一个月前,丘聃忽然让她到京城来,说是给她的父亲江闵祝寿。
丘聃说江闵十分疼爱她,多次写信要派人接她回家。这次是江闵的四十大寿,若是再不去,怕是失了为人子女的孝道。
她不记得江闵如何疼她,却不想被师父小瞧了去,便告别已经年老体弱的师父,独自到了京城中,就连江家人都没有告诉。
这些年,丘聃带她所到之处,多是山清水秀、远离人烟的野外,也有尸横遍地、化成灰烬的废城。京城的繁华,是她从未见过的,所以一下吸引住了她。她不住的打量,第一次知道,书上说的接踵摩肩不是夸大之语。
她正看得有兴致,一声突兀的惊呼传来。她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 妪倒在路边,而她的前面,正停着一辆华丽的轺车。轺车以红木为车舆‘绸缎为顶、轻丝为幔,甚至连那拉车的枣红色大马的脖颈上挂的也是金铃铛,极尽奢华之能事。
透过那层层飘渺丝幔,江子萱依稀可见一男子端坐其中,模样看不清楚,举止却是怡然自得。
见状,江子萱不由蹙眉,很明显是这辆轺车撞了老 妪,为何车中主人不下来查看,不见焦急之色?
她正想着,只见那驾车的车夫走了过去,看了看老 妪的腿脚,道:“公子,此人腿骨似有折断之象。”
“给些银两,打发了吧!”轺车里端坐的人漫不经心的说到。
随即,站在轺车旁边的小厮忙掏了一锭碎银丢在老 妪跟前,态度十分傲慢。
江子萱的眉头,到了此时几乎已经打成结。丘聃不信儒家,不尊法家,却对道家很多思想情有独钟。因而,江子萱便深受感染。加之,她虽是贵女,却自幼远离家门,完全没有门第的观念。
见这轺车的主仆撞伤了人,却丝毫不在乎,便是给银赔偿也好似在打发乞人一般,她顿感怒火从胸中喷涌而出。她紧了紧包袱的系带,不紧不慢跟着那轺车而去,有心要教训轺车中的人一番。
轺车走了不到一里,在一家华丽的酒楼前停下。不大一会,从上面步出一十七、八岁的少年。只见他头戴卷梁冠、身穿大袖宽衫、面上铺了一层白粉,显得真正是明眸皓齿。他腰杆笔直,却又走得散漫,加之那大袖翩翩、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洒脱气质。
但,这些美丽都是旁人的看法,江子萱可不这样认为。她看到少年脸上的白粉时,不由冷哧一声,露出讥诮之色。
世人皆以男子白净为美,因而士族子弟纷纷以香粉铺面,更有修眉、点唇者,身上那妆容比一般女子更是讲究。
这样的美,江子萱却是不敢苟同的。她记得师父带她走过的地方,记得胡人入侵时民不聊生的惨样,还有士族男子的懦弱。
有一次,她见到了一个当世的大贤,那真是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之辈。人都说他有孔明遗风、可舌战群儒,且丰神秀异,被世人传得神乎其神。结果呢?结果在胡人的铁骑之下,这位大贤之人被吓得当场失禁,黄液浸衣衫。
在江子萱的眼中,这个身着华服的美少年比那个形容狼狈的贤人还要令人看不起,他不但空有其表,还欺负老弱!
她冷眼看着少年上了二楼,一群同样打扮华丽的少年郎起身相迎,与他高谈阔论起来。
江子萱微微犹豫,也跟着进到店中。
她方才走到二楼的楼梯口,便听到有人对从轺车上面下来的少年说道:“尉寒,听闻你改字为孔明了?”
那少年轻轻颔首,答:“正是!想那诸葛孔明乃是大才之人,能够舌战群儒、一语定乾坤,着实令人佩服,我便也仿效一下前人,改字为孔明了。”
江子萱了然,原来这个少年叫做尉寒,字孔明。想着方才那轺车上面的标识,依稀是石家,他该是石家人了。
那边,又有人说道:“尉寒,你若真能够如孔明般做到唇枪舌剑,在后日的文会之上辩赢了张公,那你便可名满天下,成为一代名士了。”
“噗嗤!”江子萱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了声。世人皆以雄辩为大才,以为能够逞口舌之快便可为弘股之臣。甚至在士族子弟挑选正妻上面,也常常以此为要求。
但是,江子萱看得通透,曾经的蜀丞相诸葛孔明之所以闻名天下,不是因为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到三寸舌头,他的兄长诸葛瑾怕是更胜一筹。他靠的,是真才实学,是满腹经纶,是足智多谋。即便在辩论时,也绝不是夸夸其谈,而是引古据今,言之凿凿。
就像如今天下胡人肆掠横行一般,靠的不是人罪的上下两张皮,而是真枪真刀。至于那唇枪舌剑便能名满天下,不过是夸夸其谈、哗众取宠而已。
这个石家叫做尉寒的少年,真正幼稚得很,居然以为改字为孔明,能够清谈会上辩赢便可以和诸葛一般!
二楼只有这些少年公子,并无其他人,相对安静很多。江子萱这一笑,自然被他们听了去。
一少年喝道:“谁人如此大胆?”
既然被发现了,江子萱便也不躲,她挎着她的包袱,缓缓走到众人面前。
众人一看她身上的布衣,不由面露鄙夷之色。
其中,刚才那轺车的主人更是不耐的蹙眉。江子萱猜想得没错,他正是与江家、谢家、王家一起,同为天下百年士族家族的石家儿郎。
他冷眼看了江子萱一眼,便不肯再多看第二眼,好似多看看会污了他的眼睛一般。他扭头,看向自己的小厮,喝道:“我等皆出生士族,这店家怎么如此大胆,竟然敢放一个布衣上来?”
被人嫌弃了,江子萱并不恼怒,面上也没有惧怕之色,而是迅速的将她的包袱取下来,拿出她随身携带的纸笔和墨汁。
因为有走到哪里作画到哪里的习惯,她这墨汁已经是早早磨好,她只是将其打开,摊开纸张,用手中画笔蘸了墨汁,大笔一挥,便在纸上一蹴而就。
真的是一蹴而就,在场的公子皆被她的精湛手法所惊倒,竟然忘了阻止她,怔怔看着她小小身躯泼墨挥毫的不羁模样。不到百个数的时间,她便已经勾勒出一幅画卷。
场的所有人都看得出,那画卷上的人,正是高傲的石尉寒。
画卷之上,石尉寒先是站在一佝偻老 妪面前趾高气昂,而后在胡人的大刀之下胆小如鼠。
之所以大家看得出来,并不是因为这画中人和石尉寒相像,寥寥几笔而已,怎么可能画出人的五官和服饰呢?令大家所熟知的,是那画中人趾高气昂的神韵,正是石尉寒所特有。
感到众人纷纷看向自己,石尉寒一时恼怒,她这是在嘲笑他只能在老弱面前作威作福,却不能抵挡胡人的铁骑!思及此,他恼羞成怒,大喊:“来人呀,还不快将这个粗鄙的布衣女子打出去?”
闻言,石尉寒的小厮上前,眼看就要抓住正半蹲在地上收拾毛笔的江子萱。
江子萱从小跟在丘聃身边,虽不能说是能文能武,却懂得基本的防身技巧,且身体十分灵活。见到小厮要拿自己的肩胛骨,她也不慌张,只是轻轻往前一送,再用脚往后一绊,石尉寒的小厮应声倒地。
这一下,众人更是吃惊不已,看她的模样,不过是个十二、三的女子,怎么不仅有一巧手,还能制服一个成年的丈夫?
江子萱本意也只是教训一下撞到人却傲慢无比的石尉寒,如今见目的达到,收拾好东西站起身,便也不耽误,只是轻蔑的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却使石尉寒着了魔一般,脑中一片空白,鬼使神差的站起身,道:“慢着!”
她停步,回身看他。
“你凭什么以为我在胡人面前便会不堪一击?”
江子萱想回答,可是想到自己口吃的毛病,不愿意在这般士族子弟面前出丑,索性冷眼看了看他的小厮,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张嘴,说了一个字。
“弱!”
石尉寒面色青黑,自然是看懂了她的意思,她是指他那小厮尚且不如她,他这个主人更是如同面团。
答完他的问题,她不再耽搁,自行走了下去。许是被她连连惊到,这些人没有一个阻拦她,只是看着她离去。待她走出酒楼,方才从中传来众人愤愤不平的议论声。
“士族和庶族尚且不共天,这个小小的布衣怎么配对尉寒评头论足?不过是个没有见识的小小布衣而已!”
“尉寒不必在意,不过是个愚妇而已。”
“是呀,是呀,人粗鄙,这见识自然也是粗鄙得很,粗鄙得很、粗鄙得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