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是流感高发季节,所以,纵然已是夜晚了,医院急诊室里还是挤满了人。到底是欧阳琛神通广大,挂了专家号基本不用排队,就直接看了医生。
做过血常规,又量了体温,医生态度温和地说:“易先生没事,只是最近积劳成疾,再加上淋了雨,有点发烧而已。”
叶轻看了欧阳琛一眼,忍不住开口询问:“他以前身体不太好,这次发烧不会有什么并发症吧?”
医生笑着摇头,又拿出检验单指给她看:“应该不至于,你瞧,烧已经退了,各项血液指标也都正常,你就放心吧。”
“那就好。”叶轻低声喃喃着,坐落在易北辰的床边,一颗高悬的心也慢慢地安然落下。
欧阳琛也挨着她的肩膀坐下来,柔声劝她:“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不回去。”叶轻怔怔地看着一脸病容的北辰,他的皮肤更苍白了,好像也瘦了点,颧骨都微微突起,即便是阖着眼,黑浓的睫毛依旧上下颤动着,让人看了心疼。
是她不好,都是她不好,她又害得他淋了雨,又害得他病倒了,为什么她能给他的就只有伤害呢?
看到她紧张的神情,欧阳琛的心口莫名地刺了一下,他忍耐着,声音却到底有些沉了:“快要生孩子的人了,还不知道照顾好自己。”
“我又不是现在就生孩子了。要回去你自己回去。”
听出他话里的责怪,叶轻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反驳,话还没说完,她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得重了些,便紧张地抬起头,果然,欧阳琛薄唇紧抿着,脸色一片铁青。
她这是怎么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该乱了分寸才行。
叶轻垂眸想了想,又握住欧阳琛的双手,诚恳地说:“你不知道,我心里害怕,以前他就是因为我淋了雨,才会旧病复发,我不想这次他又是因为我而出什么岔子。”
见他没有回应,叶轻心里有点慌,又进一步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你放心,我就在这里呆一会儿,等他妈妈来了,我就走,好不好?”
“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欧阳琛的脸上始终没有半分波澜,他静静地听她说完,又推开她的手,转身欲走。
叶轻却霍然站起来,扑过来从背后环抱住他的肩:“欧阳……你再对我这么好,我就舍不得你了。”
仿佛有蚕丝牵扯在胸口,心脏有酸酸胀胀的痛,欧阳琛微阖了阖眼眸,拍拍她的手背说:“傻瓜,别多想了,等我回来。”
终于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白色巨塔,欧阳琛放了老钟半天的假,自己驱车在高速公路上毫无节制的狂飙。
“欧阳琛!你能给她什么!你能带给她的就只有痛苦,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要纠缠着她!你这个混蛋!”
这声音像带着刺的魔咒,嗡嗡地钻入自己的耳膜,又溜进周身的血管里,随着血液一同运行的四肢百骸,慢慢地、竟衍生出钻心蚀骨般的刺痛。
心跳随着车速一同飙升,下高速的时候,有辆巨型货车迎面赶来,欧阳琛来不及调转方向,又或者他根本没想到要调转方向,就这么直愣愣地冲撞上去。那一刻,他甚至想,若生命戛然而止,是否还会有依恋?
死亡的刹那,时空在破碎,天空像是濯洗在水里油画,在黑洞的瞳仁里布下斑驳的影像——儿时妈妈的打骂,成长历程中苏青的保护,还有前些日子叶轻的微笑,甚至于未出世的孩子啼哭,这一切的一切,一幕接一幕地呈现出来。
那一瞬间,欧阳琛的手已牢牢地抓在方向盘上,伴随着金属划动的刺耳声响,两辆车以毫厘之差擦肩而过。
生命最黑暗的那几年,这样九死一生的逃亡他拥有过太多次,所以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失误。大不了玉石俱焚,大不了就是一死。
可是当车倏然停立在路旁的警戒线上时,他发觉世界那么静,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响得灼人耳膜。
他怕死,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竟是这样怕死!
欧阳琛抬起头,看着倒车镜里自己的容颜,蓦地就唇角微弯,露出一抹自嘲似的冷笑。
他忽然想起前几天易北辰来家里找他,那天易北辰穿得很正式,神色也肃穆严峻,仿佛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单纯爽朗的小弟弟了,他说:“一个月前,妈妈认识了一个陌生的女人,那个女人睡在她的怀里,再也没有醒过来,你想象的到吗?她和我得的竟是同样的病。你说怎么会这么巧,患这种病的几率本来就小之又小,为什么偏偏我们都患上了,不同的是我痊愈了,而她却没有这个运气。”
当时,欧阳琛隐约嗅出一股近乎沉痛的味道,他知道,一些见不得光的往事,终于还是被人发觉了。可是讽刺的是,首先开口的,竟然会是眼前这个人。
“为着那个相识不到一个月的女人,妈妈伤心了好几天,整夜整夜不能入睡。有天晚上我放心不下,去找她谈心,发现她竟然哭了。我很惊讶,抱着她问她怎么了,她却告诉我说,说她曾经也有过一个女儿,如果长大了,大约也有这么大了。我再问下去,她却什么都不肯说了,她只是一味地哭泣,说自己是个罪人,是会下地狱的。”
说到这里时,易北辰顿了顿,他抬起头,眼神是苍凉的,好像落在荒原里的雪光,却隐隐透着丝洞察人心的犀利:“你也想让她下地狱的,对吧?”
紧揪了几十年的心蓦地松落下来,欧阳琛也看着他,没有一丝表情:“你知道了什么?”
易北辰沉默,低头点了一根烟,烟蒂在灰烬中嘶嘶地掉落着,有些意兴萧然。直到这根烟燃尽,他才沉着声音开口:“我知道的也许不多,但却比你要多一些。欧阳琛,你根本想不到吧?我不是妈妈的亲生儿子。”
听到这句话时,欧阳琛霍然抬起头,向来无波无痕的深瞳里也卷起一阵风浪。
对于他的反应,易北辰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轻轻地笑了笑,眉头却紧锁:“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全家开车去郊外春游,却意外出车祸,一家六口人,从老到小,全都过世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后来我呆在福利院里,又被查出患了一种奇怪的病,就是朗格汉斯细胞综合征,福利院负担不起我的病,就公开向社会求助。也正是这个时候,我遇到了我现在的母亲,和父亲。
“他们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们不但出钱治好了我的病,还收养了我,把我当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着,给我所有我渴望和根本不敢渴望的一切,这样好的一对父母,怎么可能是罪人?”
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欧阳琛不动声色地低头点了,才淡淡地说:“你的故事讲完了?”
“第一次见到我时,知道我得了那种病,你一定很惊讶吧,从而更加确信我是妈妈的亲生儿子。可是你知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收养我?”
易北辰看住他,深深地看住他,那双漆亮的黑瞳里也夹着丝不可名状的痛楚和恳求:“因为我很幸运,我幸运地得了和她曾经的儿女一模一样的病,她一看到我,就想起那双被她狠心抛弃的儿女。二十多年来,她救我,养我,无微不至地对我好,这些你所嫉妒和痛恨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一个卑微的母亲在赎罪。她把我当成了苏青,把我当成了你,为了悼念你,她甚至把我的名字取成‘北辰’,那是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遗落在北海望的那个琛琛!而这所有的一切,这些年她所有的痛苦和想念,你确定你全都知道吗!”
右手在膝上握紧了又松开,欧阳琛向前坐了坐,弹掉左手指间的烟蒂,脸上的冰雪没有融化半分:“如果她知道这些年我和苏青是怎么活下来的,她就会明白,她的罪,永远也无法赎回。”
茶几上,迦南木的香案里还燃着上好的沉香,丝丝缕缕沁入肺腑,甜蜜到哀伤的味道。
原来仇恨和不可原谅,卷进生息里,竟然会是这样一股味道。
可是,听说喜好焚香的人,其实都是信佛的人,信佛,信轮回,信因果报应,也就还留有一丝善心。
易北辰垂头,看着那香,想做出最后一分努力:“妈是回族人,年轻的时候是个优秀的民族舞蹈家,文/革时,妈被批斗,家里一贫如洗、生计艰难,她养活不了你们。一狠心,才把你们丢在北海望的孤儿院。可是,把你们丢在那里才一个星期,爸和妈就后悔了,他们赶去孤儿院去找你们,但已经来不及。孤儿院失了火,你们也失踪不见了,他们像疯了一样满世界地找你们,却再找不到了。”
“后来妈遇到了我,那时她已经万念俱灰,却在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她把对你和苏青的全部爱,都倾注在我的身上。如果你还是恨,就把恨意也同样浇注在我身上吧,是我夺走了你的一切,是我取代了你的位置,你的母爱父爱、和原本应该富裕平安的生活!”他看着欧阳琛,发出最后地恳求,“但是请你放过妈,放过叶轻。”
欧阳琛却半分没有回应,只是像樽雕像般,沉默无声地坐在那里,仿佛能从此刻,一直坐到世界的镜头。
最后他没办法,只得离开,临走的时候,又说:“不要让她们知道这一切,这太残忍。”
残忍?如果这也算残忍?如果让犯错的人得到自己应得的报应也算是残忍!
那么这些年他和苏青所承受的一切,又何其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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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的话:1,深水炸弹一号,已发出,大家请接招吧,嘻嘻。
2,关于新坑:前两天依稀做了一个梦,地点是我的婚礼,呜呜,内容很惨很纠结。醒了之后,思路迸发,突然想到一个新的故事,准备作为新坑的内容,如果说吻的主题是“仇恨和救赎”,新文的主题就是“错误和原谅”,依旧是虐文,开头是婚礼,男主性格有点类似周晋诺,女主看似温柔可爱实则并不简单。预计下个月开坑,大家会接着支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