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赶到医院的时候,整个走廊里悄静一片,苍白的日光透过尽头的玻璃窗,层层笼罩住视野里的景物,仿佛沉睡的天堂。
周晋诺就坐在抢救室门口的椅子上,他用双臂夹着自己的头部,纹丝不动的,像是一樽活的尸体。在他双腿下的干燥地面上,依稀汇出一小滩水渍,在阳光下鲜活的流动着,仿佛谁的泪。
叶轻从未见过他这种伤心颓败的模样,忍不住战栗了一下,寒意像冰雪般覆在心头:“她就在医院,你们这么多人看着呢,怎么可能割腕自杀……”
她去推周晋诺,可是周晋诺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早已丢去了魂魄。她心中大恸,真想冲过去给他一个耳刮子,身边的护士却拉着她说:“她说要去厕所,我扶她进去把吊瓶固定好,她就叫我出去了。当时大家都忙着孩子的事情,没人注意她,也实在想不到一个刚生下小孩的产妇居然会……自杀。”
有凉风在走廊上呼啸不止,凉意刀一般狠狠戳进心口,叶轻脚下一软,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是怎么割腕的,她手上为什么会有刀?”
“她……她拔了针头,用针头生生划开了大动脉……”
叶轻咬牙,只觉得那股森森的冷把还自己的整颗心都冻僵住,她觉不出疼,只是冷,彻骨彻心的冷。用针头划开动脉,那种将血肉一寸寸剖离的痛苦,该要有多大的决心,才能做的到!
“哗啦”一声,抢救室的大门被拉开了,主治的医生步履沉重地走到周晋诺面前,摘掉口罩叹了口气:“周先生,我希望听到这个消息时,您能够保持冷静。由于发现的晚,病人又几乎没有求生欲望,所以……我只能说,看到这个结果,我真的很遗憾。”
空气像是一汪凝固的死湖,一分一寸把眼前的一切都封冻在里面,叶轻退却两步,怔然地看着那个医生。
几乎没有求生的欲望?
这怎么可能,可岚明明答应过她的,一定会好好养胎,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好好的活下去。就在上个星期,可岚还笑着求她给宝宝织件小毛衣,还说等孩子生下来要认她做干妈。
可是,她怎么可能会几乎没有求生的欲望?怎么可能就这样丢下自己的孩子撒手而去?
“周先生?你没事吧?周先生?”
医生一连叫了好几遍,周晋诺终于反应过来,他抬头,眼底一片乌青:“你听到了吗?”
医生只当他是伤心过度了,尴尬地回头,看了一眼护士,与之面面相觑。
“刚才推她进去的时候,她对我说,你信了吗?”周晋诺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猛烈的翻涌,他用手撑住旁边的椅子,人却瘫软地跌下来。但他还是不松手,紧紧攥着那椅子,仿佛他一松手,有什么东西就要永远地离他而去了。
那医生沉默了片刻,示意旁边的护士去扶他,又低下声音慢慢说:“周先生,请您节哀。”
“她在哪,我要去看她。”周晋诺眼前渐渐模糊,他抬起手背擦了擦,按住护士的手想站起来,双腿却仿佛不是自己的,刚抬起来便又重重地跌在地板上。他不甘心,两只眼睛都似被烈火熏染,烧得瞳孔通红,可他反复站,却反复跌倒,如此数次,他终于忍不住,俯身跪在地板,剧烈地干呕起来。
渐渐地,呕吐的声音衍变成一种困兽般的低吼,那样沙哑绝望的腔调仿佛是一记决然的钟,狠狠敲在叶轻的心口。
可岚,可岚,可岚真的死了吗?
不,她不相信!
叶轻咬紧下唇,想也不想地冲进去抢救室,扑到可岚的床边,她还是那么的漂亮、柔弱,她的笑容依旧恬然,眉宇依旧清傲,可是她却闭上了眼睛,永永远远地闭上了眼睛。
叶轻站起来,麻木地走出去,窗外乌云遮蔽,霖铃渐响,开始下雨了。
她扶着墙壁,想让那冰凉的触感把自己从噩梦中叫醒,可她每往前走一步,心里的坟冢就跟着荒芜一分。
休息椅边,周晋诺依旧跪在地上,他已经不再嘶吼,只是战栗着捧起脸,像一樽没有生气的雕像般。他的伤心不是假的,他的眼泪也不是假的,叶轻知道,她统统都知道,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叶轻侧过脸,将额头重重地抵在墙上,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可岚走了,那个陪伴了她整整四年、与她相濡以沫共患难的可岚走了,那个抱着画板对她笑谈梦想、在强权面前发誓永远都不会出卖自己的可岚走了,那个在雨夜里紧紧依偎着她、一声声地唤着她叶子姐、向命运绝然控诉的可岚走了。真的走了!
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像可岚一样对她好,再不会有人像可岚一样在乎她、心疼她,为她哭、为她笑……
再也不会了。
当天下午,公安来了医院,在确定可岚是自杀后,周晋诺就开始为她操办后事。
丧礼的整个操办过程叶轻都跟着,可岚生前她没能好好去照顾,死后,她又怎能不面面俱到?
葬礼时,天阴沉沉地,下着淅淅沥沥的雨。灵堂里也很冷清,几乎没有什么前来吊唁的宾客,只有可岚的父亲和弟弟跪在灵柩前失声痛哭着。周晋诺说可岚喜欢清静,但叶轻知道,他恐怕是不想把这件事闹大。
可岚躺在灵堂中央,水晶棺木里的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美得脆弱,让人窒息。她穿着洁白神圣的婚纱,左手上还带着一颗六克拉的钻戒,神色恬然安详,仿佛是睡美人般。这大概是周晋诺对她的补偿吧,叶轻听可岚说过一次,周晋诺曾许诺她,五年之后就会娶她。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人都已经死了,心也跟着灰飞烟灭,这样的婚纱和钻戒又能代表什么?弥补什么?
整个葬仪中,周晋诺就站在可岚的灵柩旁边,一遍又一遍地抚摩着冰凉的玻璃樽,没有哭,也没有任何表情。
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直到今天叶轻才发觉不是,人是在一瞬间变老的。周晋诺就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变得很深沉,沉默寡言、形容憔悴,让人远远瞅着,不知为何,竟像极了欧阳琛。
尽管如此,叶轻心里仍是恨他的,因为她总觉得,可岚就是被他逼死的。但她还是强忍着,她不想在可岚面前跟他闹,等过了头七,她一定会找他算账的。
葬仪馆的工作人员说要送可岚去火化时,周晋诺转身出去了,他似乎是不敢面对这一切。一想到可岚真的要走了,叶轻心口寒寒地发颤,她拉着工作人员央求他们再等一会儿,让她再跟可岚说两句话。
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但强调只能等一会儿,时间太长了不好。
叶轻点点头,垂眸看着可岚优美恬静的容颜,有很大很大的一颗泪地从眼眶中慢慢滑出,滴落在光洁的水晶棺上,晕出浅浅的波痕。
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又回来,他们问她,说完了吗?
叶轻点点头,转身慢慢走出灵堂,有冷冷的雨丝沁入她的肌肤。她抬头,看着乌云惨淡的天空,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觉得悲凉。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是很坚强的,直到今天她才发觉,不是的。她其实很脆弱,方才独自面对着可岚,她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好像终于读懂了可岚的心,这么多年来可岚想要的并不是这种苟延残喘的生活,而是做人最起码的自由和尊严。
现在她终于得到了,她用死来获得这一切,多么惨烈而决绝的方式。可是,为什么非死不可呢?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吗?
雨越下越大,冰凉的水汽像积堵在叶轻的胸口,她难过的垂下头,却看到面前似乎站着一个人。眼泪在眼眶中层层晕积着,慢慢地,那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叶轻咬唇,刚想说话,身子却被人一把搂住。
“别淋雨了,再把身子淋坏了。”欧阳琛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提醒着叶轻这一切都不是个梦。
“你怎么会来?”叶轻怔然地抬起头,她记得他陪苏青去了美国。
“可岚的事情,我听周晋诺说了,就赶回来看看你,”他说着,似乎有点疲惫,便顿了顿,“刚下飞机时给你打电话,是周晋诺接的。他说你在这儿。”
叶轻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从可岚死后,她就没再跟人通过电话,手机也不知怎地遗落在周晋诺那里了。她是乱了,彻底地乱了。
欧阳琛微微松开她,把手机递过来,见她眼圈红红地傻站在那儿,就又揽她入怀,声音轻的好像过往的风声:“想哭就哭出来吧。”
叶轻终于崩溃,她咬着唇靠在他的肩头,眼泪就像是决了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奔涌而出,怎么也挡不住。
欧阳琛没有再说话,只是长臂一伸按在她的脑后,无声地圈紧她。漫天清寒的飞雨中,他的胸膛是那样宽阔、那样暖,一点点地熨烫着叶轻冰封的心。
他明明是反复地伤害着她的,可是为什么,每一次她伤心绝望的时候,他都会无一例外地出现,他都会无声地抱紧她、安慰她,给她最深的温暖和保护?
而这些温暖,究竟又是真的、还是假的?是梦境,还是现实?不,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想藏在他的怀抱里,软弱地躲一会儿风雨,哪怕只是这一会儿!哪怕这一切全都是假的!
叶轻就像是只受伤的小兽,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领,哽咽着,也沦陷着。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可岚的话:太迟了。
是的,一切都太迟了。
这一辈子,这一无涯的一场生,她都已经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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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的话:前面一直下意识地想拖一拖情节,并不是我想磨叽,而是,实在不想写到这一章,实在不想那么快,就迎来这个开头便已注定的悲剧。
写可岚这个人物,其实是想把她作为叶轻的一面镜头,她看起来比叶轻年轻,比叶轻柔弱,却有着一颗比叶轻还果敢决绝的心。她生前,叶轻总想着要好好照顾她,让她勇敢地活下去,直到她死了,叶轻才真正明白她的心,并且一生都因此而改变。
也曾反抗,也曾痴惘,也曾挣扎,然而最后,宁可枝头抱香死,这就是可岚一生的写照。
总想为她多写一些温馨的情节,但在故事开始,我就说过,关于可岚和周晋诺,这不是一部灰姑娘变公主的童话,这是个残忍而令人扼腕的现实。
因为主线是叶轻,所以不能过多写她和周晋诺的感情细节,这些就留在番外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