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耳畔连贯不绝,除夕之夜的温馨与浪漫,似乎永远都跟这些是分离不开的。
红天金地的色彩景深里,那些应景的喜悦游弋在周围。十四阿哥饮尽一杯酒,忽有缠绵的风雪夹杂一缕缕湿润气息袭来身上。他将身子往后面靠了一靠,不动声色的悄然凝目,侧着面颊往里外那些围拢、伺候着的人群间不断梭巡游离。目光并没有一个聚焦,起先还是慵懒的,但越往后便越不难窥出其里浮噙上来的点点焦急、微微诧异。
端坐在旁的八阿哥无意间侧目,十四弟的这一番寻觅之态刚好被他入在眼里。须臾静默,八爷略倾身子眉心蹙起:“云婵呢?大半天了,怎么没有见着她。”他望似不太上心的随口问了其旁立着的侍女一句。
十四霍然回神,心下里漾起一股小小心思被谁拆穿捅破般的柔柔尴尬,但是很快,化成面上一笑,兀自低首,佯作自顾自的摆弄起拇指上的白玉貔貅扳指。
那侍女得了八爷的问,忙不迭曲身作礼,口中却也只是说着不知。她确实是不知的。
“八哥。”九阿哥递过目光,有些不耐烦的叹了一声,“那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不定到哪儿去玩儿了,大过年的,可是热闹着呢!她会放过么?”于此定定,“好了好了,就别提她了。来来来——”边说着,边站起身子举起盏里的美酒往八阿哥这边紧走几步,身子略曲,抬手揽住八哥的肩膀,另一只手将那盏美酒就势递了过去,“借此新年契机,弟弟敬八哥一杯!祝八哥在新的一年里多行大运、吉利满盈!”也是高兴,九爷这通吉祥话便跟着应运而出。
九阿哥此举,在座一干阿哥才有了醒神恍悟,心道着宴席之上的频频敬酒岂是可以免俗的?如是,也跟着频频举杯,皆向着八阿哥敬酒劝醉。
就着一脉拂来身上的如水月华剪影,八爷那袭纯净琉璃白的开阔疏袍便跟着起了翩然之意。方才一人自顾自的、连同与其余兄弟零零散散的相互敬酒,他已经饮了不少,时今已觉似乎有些陶陶然微醉。但他还是平心定绪,薄唇抿着一丝浅然笑意,摆了摆手,须臾后站起了身:“权且不论眼下,只看这些年来,我何德何能,承蒙诸位贤弟这么在身边一路跟着帮扶照应。这酒,我是定要喝的,权当谢罪。”他的神情体态如是卓绝俊逸,温温的语气却怎么听来都觉掺杂起了一些不太合着适宜的黯然意味,而面上的浅笑与淡然,却又令人觉得定是错觉,“如此,我先在这里自罚三杯!”语尽也没去接任何一人递来的酒盏,只那么自顾自的满了自己面前的空盏,抬袖举过唇边便要饮下。
却被身旁的九阿哥拦住:“八哥!”九爷沉着语气唤的却不高,声音里满满溢溢全都是心疼。八哥心下的苦闷与奈何,他又岂能不知、岂会不知呢……九爷适时的按住了八哥举盏的手,浓墨剑眉微微聚拢,目光里有了沉淀,“这酒要喝,可若说‘谢罪’,我们谁人敢当得起!”他叹。
是啊,我们兄弟打小起,之间的情义便摆在那里呢!大几年来更是这么一路路风风雨雨的走了过来,你道“谢罪”?真真可笑。好在我们明了你的素性与心境,若是我们不知,怕还道是你自己太过见外的薄情……
月华渲染下的新年景深,在繁复热烈里自是多了一脉清淡好处。十四阿哥也迈步凑过八哥身前,煽情的话自不消说,彼此之间灵犀通透:“九哥说的没错。”十四最先端起了手里的酒盏,也不多言,只沉了目光喟然一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语尽仰脖而饮下了盏里的酒。
“我原还在踌躇酝酿,不想倒是让十四弟得了这个空子,最先敬了八哥!”一旁经久无声的十阿哥起身立定,歪头皱眉微微一笑,“八哥,大过年的,你又要无端惹了我们兄弟宕伏感情出来么?不想不该想的、不开心的不好?横竖我们永远跟着你呢!”边这样说着,亦是将那盏里的酒饮了尽。
如此一来,最先嚷着要来敬酒的九阿哥反倒落单成了最后一个。眼下气氛经由十阿哥那么一调节,暗沉情绪早被拉回不少,九爷便也跟着打趣一把:“弟弟这酒八哥喝还是不喝?不喝的话,弟弟我可要来硬的了。”边说着,展了眉心一笑,抬手便将那酒盏往八哥嘴边凑了过去,尔后微微一倾、一盏薄酒便被他生生灌下。
不防九弟突兀的整了这么一出,八阿哥没有防备,只好被他算计。腥辣的液体顺着喉咙连贯而下,好在不多。
待这边一盏酒在顷刻之间便被灌完,九爷笑着止住后,八爷一手支着桌面一阵咳嗽;须臾平复,抬手指了指身边九弟,摇头苦笑,莫可奈何。
如此窘迫的模样逗乐了屋内众人,见八阿哥被九阿哥整的吃了这么一个大瘪,也都跟着忍俊不禁、好笑叠生。
除夕旧夜、辞旧迎新,分明该是阴霾不舍的几多心绪,却反倒容易被人颠来倒去,把那永别当做新生的庆典。也是,是永别,也是新生……人生在世朝露旦夕,何不顺心随意图个乐子?自劳心智,何苦?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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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夜色被不知何时起来的一层沉冗寒霜掺杂、覆盖上了些许细微入骨的单薄凉意。一路且行且看,云婵凝着眸子走马观灯般入眼着长街上面、昭著流露于了各处的红火热闹,那些回忆便在这个时候水波般潮席而至。
她恍然间念起彼时在蘅苑客栈,每到腊月初八临着年根儿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好一通忙碌了。
扫屋,扯糖,用沙土炒熟花生瓜子、再配上大粗盐块子;晾腊肉,炸豆腐,蒸年糕和各式各样生动有趣的花馒头……其间种种虽繁复碌碌,却并不觉得累;相反,每年最为巴巴期盼着的,也就是那么几天而已,煞是热闹有趣的打紧。
时今身处王府大院,高门朱户里的大小讲究却是颇多。有了规整的羁绊与束缚,却是再也找不回了当初小老百姓特有着的齐全乐趣……
心念于此,云婵垂了眸子,唇边一道喟然。
长街宽道不知何时远远的传来喧天锣鼓,那种震撼天地的沉冗鼓音听来厚重、紧实的厉害。暗夜冷霜带起来的层叠凉意,便在这个时候被全然驱散。
她循着声音抬眸一路看过去,一队吹笙弄笛、打鼓踩跷的队伍正由远及近,中央捧月般簇拥起一只张头张尾的五彩狮子。那舞狮跳得正起劲儿,一扫尾巴便破着空里翻了几个精彩的跟头,前爪一落地时已经跃出队伍其里,奔骋在了最前头。
云婵的好心绪被调动起来,便那般立着身子随着聚拢人群看了那舞狮大半天。待她看得累了,豁然一瞥神绪便跟着闪过脑海;她突然想回八爷府邸去,不想再巴巴去往雍王府找四阿哥了。方才骋着那心绪游走出来,原也只是一念兴起罢了!她自己这等身份、又是这样的时景里去一位皇子的府上,多少不合适;且细想想,又似乎多少没有道理。
这么思着想着,云婵抚了一下衣边褶皱,便打算折身回去。
这个时候,身后兀然响起一连串荡漾马蹄疾声。
云婵心下一惊,出乎本能,她赶忙迈步往路边匆匆躲开。
这马匹来的实在突兀,围看舞狮的人流忙也跟着哄然散去。但偏偏距离云婵不远的那只舞狮并不太明了此时状况,且因那舞狮的人身上披着厚重的五彩行头,躲避起来也不太方便。
于是那只狮子便被极快策来的马儿擦着身子撞了正着,连带着惯性向云婵这边倒过来,在地上咕噜噜一滚,露出行头下面四个年轻小伙子。云婵这边则被撞得一个趔趄,好在她眼疾手快间一把扶住了路边一棵杨柳细干,整个人才没摔倒。
弥漫在周围的湿冷寒气因着猝发事端而涣散一些,云婵只觉周身出了一层热汗。慌乱萎靡里,她不迭抬首,整颗心也在这同时里跟着惊了一跳。
那策马过来横冲直撞、毫无规章的鲁莽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四阿哥胤禛!
就着迂回夜风一路看过去,那隐在暗夜无边里的马儿愈发显得彪悍精神,而那马背之上笔挺坐着的主人却因为夜光明灭之顾,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喜怒,又或者只是淡淡漠漠的。而在马背偏后,以粗绳捆绑着一头不小的鹿。
云婵心下不由染了些好奇,心道着好好的除夕夜他不在府里头过节跨年,竟是巴巴跑到郊外去打猎……四爷,他到底有多失落、有多黯然,需要以这样的方式尽情发泄出来才能好受一些?
不觉已是良久,两旁人烟早已识时务的散了去,四阿哥就那么看着云婵,却终是一言不发。
他整个人的大阵势似乎从来都是埋天葬地的。云婵垂了垂眸、复又略抬了抬首,迫于四爷气场的逼仄压抑,她竟在不知不觉间反倒自己嗫嚅着开了口,跟着便是一连串细细碎碎的解释:“我…出来走走……”却忘记了最先应该行礼,言着的话句也怎么看都是些没用处的废话,“其实我是想去找四爷的。不不不是……”她忙蹙眉摆手。此情此景怎么有点儿不打自招的意味存着呢?她抿了下嘴唇,不知是因为窘的还是吓的,红着半张脸继续碎吐,“是,是因为……”
云婵忽然缄默言语脱口惊呼了一声。因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四爷没等她说完,竟猛一个飞马叼羊将她就这么拽上了自己的马背。
这边云婵尚且惊魂未定,便听四阿哥挥鞭对那马猛的“驾”了一声。如是,身下的马儿便破着长空扬踢嘶鸣,俄而奔展四蹄疾风般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