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纠结结、反侧辗转,从一开始的忿忿生气到往后的焦躁不安,再到往后的苦中寻乐、疲惫将就,再再到时至如今的认命无力……两人终是渐渐安静下来,在这大坑底下你不言、我也不语,看似自顾自的暗暗做着思想变化,终是就这么熬着熬着便熬过了毕生难忘的这一夜。
头顶那片不大的天空已经依稀泛起了鱼肚的虚白,就快要大亮了。
云婵拨了一把垂在额前的那抹细碎乱发,抿了抿干裂不堪的嘴唇,就那么铮铮然的靠着坑壁软软站起了身。她系着一身疲惫,一双凤眸毫无聚焦,故而这喃喃出口的呓语如果不是在对十四阿哥说的,那便有点儿像是自顾自了:“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就在一起吧!”她极细小的叹,丝丝笃定平铺直叙在字里行间。
兀然一下入了云婵这话在耳,十四唰地回头,很连带的扔了手里半熄不熄的火折子:“真的?”他侧目朗声问道。
在这一夜离奇的历经里,云婵于着百无聊赖间便开始胡思乱想,由始至终,从在蘅苑客栈里的日子一直顺着漫溯至今……这么胡思乱想间,她反倒想明白了很多一直都在强迫自己逃避的问题。
时今的她已是桃李之际,一位女子最美好的那段华年眼看着便要过去;而她自己,到至今都还一直没个着落,若一道虚飘飘的幽幽浮萍。
她不是个高尚的人,一直都不是。她现实,就如同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一样现实。
其实……她是爱着十三爷的,她心知。
从见到十三阿哥的第一眼起便爱上了,又或者是从十三爷将她护在自己身后、阻止太子对她的戏虞挑衅之时起才爱上的?她不知道,但总归是爱的。虽然她并不确定她的爱是否只是一厢情愿。更不确定……她自己是否具有这个资格,爱他的资格。
她会想他,冷不丁的一下。脑里心里便满满的都是他。任凭她怎样用心的竭力压制、如何抑制,也都那样脆弱苍白无济于事……
她与十三之间的交集并不太多,至为浓烈的也就只有四十七年木兰行围时,那场足以令她毕生都再难以忘怀掉的草原烧烤、以及松林是非。这段回忆足以令她耗尽一生去珍藏、去梦回、去隽永……时今又至木兰围场,又是这方曾载着他与她之间独一无二的那一段过往的回忆的坡地,满满溢溢,全部都是对十三的爱和怀念。
甚至便连昨夜她唱出舞出的那一小段《牡丹亭》,她都有些恍惚究竟是为谁而歌、为谁而唱。迫近在眼前的两道身形、两张面孔,一会儿是十四爷、一会儿又模糊着变换成了十三爷……就这样错错落落、变来变去,任她自己如何眯起眼睛凝起眸光去定定的、仔仔细细的看,也从来就没有看真切过!
可是人,终归是得活在现实里的吧……八福晋那日与她所言的话依稀在耳,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似她这般的人远远经受不起岁月蹉跎,她得为自己打算,她也得为自己活。嫁给十四爷为庶福晋,或许不会是一个不好的选择吧!
……
就着满天投洒下来的稀薄涣散天光,云婵点头淡淡:“真的……”
“好那走吧。”这边云婵才应下来,十四早起了身子大步过来,拉起云婵便往角落里那堆茅草处走去。
许是一夜没睡好的缘故,云婵整个人都是懵懵的样子,没能解过十四阿哥此举是要作何?
在她这么蹙眉不解乱想联翩间,却见十四麻利的弯下了腰,簌簌几下便扒开了那堆蓬松茅草。他眼下这通举动不由让云婵想到了她曾在蘅苑客栈里时,弯腰去搬后墙壁里嵌着的那半块儿砖头时的动作……但紧随着那堆虚虚敷衍着的茅草被尽数除去,其后所显所露出的大乾坤远远不是砖头墙里一个包袱可以企及的。
云婵原本懒散萎靡的双眼忽而瞪得很大很大,那那那是……那后面竟然有条小道!且这小道足有半人之高,中通开阔,可以弯腰顺着泥土坡地一路走回到上方的地面去!
豁然一下,她这才觉得自己脑中开朗。想来那小道是挖这陷阱的人当时留出来,以供猎得猎物之后顺利带出去。
十四阿哥居然无比娴熟的找到了这条小道,还三下两下便拨开了覆盖在彼的那堆蓬草,那……云婵甩开了他牵着自己腕子的手臂,展眉薄嗔:“你早知道?”
十四转头一脸无辜:“是啊我早知道。”
“那你……”
“行了走吧!”不待她多话,十四重新一把将她拉过,不由分说,把她整个人塞小鸟一样的往那小道里塞了进去。
。
十四跟云婵两个人一路上也顾不得谁跟谁斗嘴、谁跟谁耍小性子闹脾气的,就这么跌跌撞撞、相互扶持着一路往八爷帐篷那里走的慢慢悠悠。
天色尚且没有大亮,放眼顾去具是灰蒙蒙的一片,也算为这两个不太磊落的身影,打起了最天然的掩护屏障。草原的晨曦与草原的暗夜一样美得亦幻亦真,薄薄的晨露与绵连在周围的雾气水汽一起升腾回旋,扑在身上便冷的料峭。
云婵没禁住打了一个喷嚏。十四阿哥见状,取了身上那件外披便要给她罩在肩头。
“哎。”云婵忙制止,“不用了,给了我你怎么办?”她见他穿的如是单薄,心里不忍。
“你跟我逞什么强!”十四皱了皱眉,似是不悦,依旧将那外披牢牢覆在云婵裸在外面的纤肩上面,那般不由分说,“你才说过,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知道?”语尽侧目一叹,沉沉呵声,“看来你还真不知道!”
十四此时这么一呵,有些不明所以。似乎被什么蜇了一下般的,云婵心里微瑟又微温:“真的不要紧么?”她蹙眉微声。
十四回过头来凝目看她:“不打紧的。”他朗朗笑起。
那些软款的靡靡过往随着一抹浩荡天风,离合在耳畔,那样一瞬间,只觉场景尤是熟悉且温暖……那是经年以前,在蘅苑客栈里的最初遇见,他便是这句话。
“你逞什么硬气!”
当时的他边这么说着,边硬是把那一把金瓜子迎着她抵过去,霸道的塞进了她凉凉软软的手心里,还语重心长的跟她说了好多话……
云婵紧裹了一把披在肩头的外衣,目光微扫,见那衣服的袖口跟贴着后背的地方,皆起了凌乱布条,想是被磨破的。
昨夜迷迷乱乱间,她坠下深坑的那一刻,似乎并没有觉得咯骨疼痛。当时的她整个人都慌慌乱乱的,哪里顾得上分了什么神绪去看去想?时今才猛然惊觉,是时在坠落的那一瞬里,十四爷倏然一把将她整个人紧紧揽住、密密实实的罩在了怀抱里,用他自己的身子将她护得周全紧密,竟就那么抱着她打了几个滚,她一丁点儿皮肤都没有擦破。
流动的雾气扑的一下碰着眼睑打过去,云婵下意识的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只见身边的十四拉着她便僵僵的在当地里停下了步子。
她微微诧异,循着十四的目光往前看去,心也跟着一紧,犹如一个闯了祸端的孩子惧怕父母一样。
迷离雾影氤氲下,一袭淡青长袍的八阿哥便立在蜿蜒小径当口,双手负后、皱着眉心冷冷看着他们。虽有不小的浓雾遮迷着面眸,但也不难看出他美玉般的面上写着微微的恼、与浓浓的着急。
“八哥……”经久沉默,十四阿哥往前行了几步,赔了个淡淡的笑脸。
云婵见状,忙也垂着首跟上。她此时此刻身上的衣服仅有一件乳白抹胸,肩头零零乱乱的披着十四的外衣,面色染泥、乌发散乱,怎么看怎么好像昨夜里跟十四爷之间,发生了点儿什么不好说的事情……云婵一阵寒冷,忽又心道着那个被十四爷强势而夺的吻,是不是也算那些不好说的事情之一?
等了将近一晚,这二人终是回来,八爷心里头悬着的那块儿大石依稀算是落了地。他没理会弟弟的示好,目光在十四身上细细打量一圈、又往云婵那边看了几看,温润语气不着痕迹的冷沉下来:“你们打虎去了么!”这句话显然带着怒意,他是真的生气了。
云婵稍稍抬头,十四阿哥正巧半侧着身子背对着她,她这才看到十四右侧肩头连着后背处,已经被血晕晕的染出了一大片绯红,且有大半已经结成了暗色的血痂子。她心里一揪,了然那是昨夜十四抱着她滚下深坑时被擦出的伤口,她竟到了时今才有发觉……如是,也难怪八爷那通火气会突然簌簌的蹿了起来。
“打虎倒是不曾。”十四想用一笑将这尴尬气氛敷衍过去,低了下头、又抬起头,言的凑趣,“就是不小心跌进了捕兽挖的陷阱里,糊里糊涂做了一回熊。”
原是如此……八阿哥见事态虽是严谨,但也到底胡闹的成分多了一些,没出什么大事情,也便放了心。敛了目光回来,语气依旧还是不冷不热的样子:“早有武松打虎,后而十三弟又徒手搏虎,我还道着十四弟彻夜未归,定是也去跟老虎较劲儿了呢!”边说着,见他们二人如此憔悴萎顿,一颗心到底还是软了下来。八爷上前,脱了自己肩头裹着的披风想为他们披上,毕竟他们现在一个比一个穿的单薄;但他突然停住,一时不知自己这件披风到底该给谁披上才是。
十四阿哥见着八哥如此,心下明了他的意欲,眼疾手快的将自己那件已经凌乱开线的外衣从云婵肩头取过:“八哥给小婵披件衣服吧!我披我自己的就好。”说着将衣服重新套好。
八阿哥也没多说什么,将披风递给云婵,示意她穿好,别受了凉。
神光交替,八爷看了十四跟云婵一眼,也不忍心再苛责他们,软了语气叫他们快些跟上,碍着十四的行踪,不好雇人雇车,好在此处距离大帐已是不远。
十四颔首应了,又侧目含笑对着云婵看了须臾;云婵颔首。
二人便这么一并跟在八爷身后,趁着将亮未亮的天色一路急走,终是安安稳稳回了大帐,一路再无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