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默默然无话,云婵亦步亦趋的跟着八阿哥进了帐子,才掀帐帘的那一刻,便瞥见十四阿哥已经稳稳在里面坐着,正自顾自的悠悠然品饮一壶雀舌。他是算准了八哥大抵会在这个时间进来,故而没多做防备。
因为有了早先的接洽,十四眼下出现在这里,八爷倒没有怎样大惊小怪。只是云婵下意识的张了下口,到底还是噤声克制;她见八爷没慌,也便跟着放下了心来。
“好了。”就着袅绕进鼻腔里的芬芳茶烟,八阿哥走了几步,接过十四递来的那盏茶汤小抿一口润了润喉咙,“皇父要会见蒙古诸王,我不能再耽搁。”他敛目对着有意做出一脸讨好像的弟弟,温缓的语气听来舒服,其里却又分明含着一股严肃告诫,“我走了,你好好的,别再给我惹事儿!不然回来当心我收拾你。”半是玩笑,半是不容置疑。
也不消细说,十四接了八哥饮完的那盏茶,边往小几上放稳妥,便笑着应声不迭。
面着如此玩心淘巧的弟弟,八爷淡淡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嗔怪与宠溺并存,还有着一些隐隐然的无可奈何。旋即复又转身侧目,往一旁静立着的云婵那边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
云婵自然明白八爷此刻在担心什么,经了方才跟太子之间的那场变故,她此时也正心有余悸的厉害,更是懂得小心避让、收敛素性。她迎着八爷复递过去一个眼神,含笑点头,用唇形做了个“放心”的姿态。
面着云婵如此,八阿哥含笑回应,念着有十四在这里或许也不算一件什么坏事儿吧!风险是有的,可十四弟也一向懂得利弊权衡,他会保护好自己、也会看护好云婵的。这么想着,也没再说什么,出了帐篷往皇父那边径自去了。
见八哥已经离开,十四突然把规矩坐着的身子往椅背后面靠了靠,换了一个松垮惬意的姿态,深深松了一口气:“来,小婵,你也坐啊。”他见云婵还傻站在一边,不由皱了下眉,招呼她过来。
闻了十四爷的话,云婵适才从恍惚里醒转过神,却也没往十四身边落座,只是自顾自的行到了偏侧的楠木小台那边,配起了手头的熏香:“你坐着喝茶歇息吧!我还有些子事儿忙呢。”她敷衍了句。
“哦。”十四点点头,复又笼了一些好奇氲在心上,“什么香料这么淡雅?”幽幽然的草木香气跟雀舌的清凉香气混杂在一起,出乎意料的没觉得难受。
“蔷薇。”云婵没停下手里的活计,随口回复。
“原来是蔷薇……”十四沉了目光兀自喃喃,“闻惯了檀木、薄荷、月桂、麝香这些寻常易见的,不想蔷薇的气息也能调出这样幽幽凉凉的好境界。”他有意无意的扫了眼开了一半的木格小窗,静好的阳光涣散了明灭的光斑,洋洋洒洒的,铮然便把人带入到了另外一种入诗入画的恣意境界里,“这种味道,倒让我想起了汉人的戏曲和着装。”他笑,伸展双臂比划了一个揽月的姿势,“那种天上宫阙星星点点,广袖舒裙飘飘然、软款缭绫似乎可以把落向西天的月儿都给遮了半边……”
说话间云婵已经调好了一小瓶掺着薄荷脑的蔷薇熏香,抬眸往这边看过时,忽闻十四此言,不防扬了唇角浅吟:“那个简单。”
“简单么?”十四站起身子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迈步走到云婵这边,忽去抢她手里那个精巧的小瓶子,“这香定是给我配的吧!来……”
“别闹。”被云婵轻巧躲过。
十四面上一笑,也不再抢:“我知道了,你是打算绣个荷包再给我是吧?”于此哈哈笑出了声,“也罢也罢,我定不会辜负了你一番心意,我会随时随身一直戴着的!”他分明是开玩笑的心思,但听在耳里,却不是玩笑的语气。
云婵细细碎碎的叹了口徐气,也不怵他,扬了一张花靥唇角笑开:“横竖也算是给十四爷用的,不过这香是留在晚上日头落了以后啊,添在灯盏里头安神用的。十四爷不是也在八爷帐篷里留宿么?到时候奴婢会准备好。”
“那你呢,你在哪儿?”十四一把牵住云婵的夹袖,面目戏娱,“谁说我在八哥帐篷里留宿!我跟你一起……”
被云婵啪的一下打落:“行了不开玩笑了。”她凝了眸子,扬笑的妃唇露出一排细碎银牙,煞是明媚可爱,“方才十四爷说的那些汉家的戏曲,有机会我表演给你看。”
一圈圈剪影光晕洒在十四布褂素衣之间,点染起那样灿灿的流淌金波。他哦了一声,问的随口:“你也会?”
这么一句带起了云婵的小性子,她忽而正色,双手叉腰仰面看着十四:“十四爷,不带这么小瞧人的啊……”复敛了敛眸子,语气正色下来,“我本就是汉人的女子。”最后一句略微低沉了一些,掺杂着姑娘的小扭捏。
这句话言的倒是巧,对于云婵的身世,十四阿哥该是知道的。不过这么长时间一直在身边相处着,妆容服饰亦与其她满人姑娘无二,久而久之也便搁置在脑后了。时今云婵这么一开口,他这才恍然:“那还等什么?”那股洒脱心性上来,十四不想再压抑,把云婵对着肩膀往怀里一揽,“择日不如撞日,现在现在。”说着便拥着她往屏风后面走。
“哎……”云婵挑眉打断他,比着做了个“嘘”的手势。十四爷素性如此,云婵也知道他一直都是个极随性的。
见她如此,十四才想起来眼下这情景时宜,心知自己险些便忘了这“抗旨出京”的尴尬身份。放开了揽在她肩上的臂膀,对她笑笑,不再多话。
哄哄闹闹了好一阵子的帐篷终于重归安静,云婵挪步窗前,探身出去机警的往两边凝着眸子细看。八阿哥临走时一早便有了安排,自是不会有什么不妥之处。她适才放了放心,折了步子回来,语声压低:“现在不合适,再等一会儿。”她歪头想了一下,“晚上,晚上天黑了以后,十四爷到西南那片坡地上等我。”那是她头遭木兰行围时,跟十三爷烧烤谈天的地方,时今再言出来只觉得那般不同寻常。她心里一定,有着片刻纠葛,复又终是按捺住。
“真的?”十四微喜。云婵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细微变化,十四并没有察觉到,看向她的目光愈发新奇可喜。
“真的真的。”云婵收住那怀就要膨胀开来的心绪,应的忙不迭,“我现在要去‘伺候’八爷那匹爱马,等天暗了我去找你。”她复又一笑,微闭的眼睫毛筛洒出了一排乌青疏影。
见她如此,十四微微一笑:“好,说定了?”
“嗯。”云婵眨眨凤眸,“一言为定,我去忙了啊。”
十四点头,笑谓她去吧!
迷乱的青丝扑在细软耳畔,那种微微的悸动感觉很是滋味说不出。云婵抬指将那流苏乱发抿了一把,回之淡淡一笑,挑了帐帘挪步出去。
。
不知是因为心绪做弄,还是时辰本就不早,只觉头顶那片天幕很快便暗了下来。十四阿哥孑孑的行在连天碧草铺就的天然软款地毯上,银色的月华似乎比别处的愈发澄澈干净一些,清冷的光晕将他整个人都沐浴在了银子般锻造而出的柔柔碎波里,整个人便被渲染烘托的不似烟火气息的凡尘浊物。
他来的极早,择了一处平缓所在,负手立身。目之所及具是一派莽莽苍苍的浩瀚自然景深,直让人觉的舒畅心怀一浪盖着一浪猛扑过来。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幽幽的女声戏音便在这时响了起来。那种兜兜转转、哀而不伤的凄美调子诉不尽柔肠绕指、百转低回,在这么一个寂寂无人的草原之夜蜿蜒绵亘,极尽温柔与缱绻。
十四阿哥微惊,凭着下意识的拿捏,陡然转身去顾。便在这个转身的须臾里,他登时惊住,免不得倒吸了一口气去!
那是他的小婵,是的,该是云婵无疑。
她着一袭乳白抹胸、外罩嫩蓝点红玫瑰镶墨边大披衣,头戴一色琉璃蓝步摇,耳坠蓝莹石流苏小环,鬓角细发被惊心盘出一个一个小小的圆圈伏帖在颊。莹润面上扑了粉白花黄,本就纤狭上挑的丹凤眸经了有意一画,愈发勾勒的斜飞入鬓、潋滟桃花碧水、举止摇摇曳曳顾盼生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她曼妙的身子隐隐逸逸在月华渲染下的明灭暗影里,那张含丹的小口依依呀呀软软哼唱,配着回旋九曲的昆乐小调,那般美的近乎妖邪、那般饶是天上人间再冷酷无情的钢铁一般的人儿也不可抗拒!
十四阿哥不知不觉看得有些痴了。云婵是美的,但眼下的云婵,美的让他不敢相认、甚至不敢靠近。
她就像一只迷失在凡间的九霄美狐,带着致命却又那般令人不顾一切的蛊惑荼毒;她若午夜降临梦靥的鬼灵女神,美得惊艳而又近乎不祥;她如一条幻化成人形的千年蛇精,通身上下全然是那浸在骨子里、涣在血脉中的媚骨天成;她是那荒山寂谷兰若寺里含悲饮恨、食心夺魄的幽幽女鬼,轻灭了千年咒怨,让人不顾一切,只想连命都抛开撇开的与她尽情缠绵相拥、相吻着死去;她……
事实上,便在这么朦朦胧胧思绪千结里,十四已经身不由己的一步步向她慢慢走过去。云婵见他过来,花唇小口抿了薄薄一笑,转身看似靠倚进他怀抱、却又分明恰到好处的让他扑了个空。
十四反应过来,终是重新由飘忽不定的、梦靥似的遐思绮念里回归了现实,他一把扯了云婵高高抛起的宽硕水袖,到底还是将她捉了在怀。
云婵倒也没有再躲,便那么拦腰被他拥着靠紧。她持着水袖漫空里一挥,樱花步施施然碎挪,整个身子绵软软儿的在他臂弯里往后一倾,便舞了一个倒腰抱月的美好弧度:“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最后一句收官,便在这个双眸相顾的柔情时候氤氲而出的恰到好处。
四目相对只是半晌,云婵含着水的目光便跟十四阿哥轻轻巧巧的错落开去,她整个身子也跟着一并滑出了十四阿哥的怀抱。
月华晕染、碧草苍茫间,她聘婷独立,凝眸抿笑,软软柔柔的明媚嗓音一如既往那样悦了心魂而去:“奴婢献丑了,十四爷觉得怎般呢?”她侧目莞尔。
夜阑静好,风声细微,万籁无息。道不尽的动心和温柔,轻然、美好的若了那一尾鱼的梦境。那是梦的经幡么?只是,只是……
一句被云婵遗落了去并未唱出的戏词,不甘蛰伏于记忆的旷野里默然老去。那些迂迂回回在耳边的天风,带起了一些从悠远天边漫溯过来的芜杂萧音,似乎凑化着吟吟哼唱着那句曲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