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之内虽有着重重天风浩荡、且冰冷固结,但因为阳光照耀的面积也很开阔疏朗,所以其实并不会感到太过寒冷。
苏绣织锦的缎红绫袍,外面又罩了一件素色小短皮袄,足以抵御料峭凉意。云婵蹦蹦跳跳的奔跑在一望无际的广袤草场,大口大口呼吸着游走在周围那些分外新鲜的、带着幽香的空气,一个恍惚,突然感觉偶然邂逅到了久违的那种——自由。
八爷暂且回了京都,一时半会子是赶不回来的;如此,她也就不需再去服侍旁人,正巧乐得自在清闲。
木兰围场与内蒙古草原接壤,其里的狩猎场足有一万多平方千米之广,自古以来便水草丰美、蓝天白云、青碧相接如茵。这里不仅独有草原,还有着千里松林、奇骏坡地,亦是各类飞禽走兽繁衍生息的天然乐土。
奔身快跑一阵,云婵渐渐觉得乏了,倒也不无趣,只就那么挪着步子慢悠悠的游走闲逛。莽莽无边,青碧欲滴之态袭在明眸,仿佛那天那地都被染就成了一派绿意,是自然造化挥毫泼墨的大手笔。
借着机会尽情享受纵横驰骋之恣意快感的,显然不只有云婵一个。十三阿哥就在这个时候策马狂掠过了云婵身畔。
才奔过几步,看到了云婵的所在,十三一个勒马便停住。旋即在那枣红色的骏马背脊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青靴一蹬、稳稳着地,煞是漂亮:“要上来么?”他笑问。
拖着步子走了这样远、又这样久,哪怕再好的心态,这个身子也是支撑不住的。不问还不觉,这么一问,云婵才觉得自己足髁着实酸软无力的很,也就抿了抿花汀小口,扬了眉目对着十三爷点了点头。
见她颔首,十三一个飞马叼羊将她带起,一些零星草沫也跟着上下飘飘然纷飞。
那一瞬息,忽觉他的指间夹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气息,宛若天边最远处的那朵如织白云。尚不及云婵有所反应,她就已经稳稳的坐在了十三的马背之上了。
知道云婵没有骑过马,十三有意控制着马缰、把速度逐渐放缓。虽然如此,对于云婵这个习惯了关乎娴静温柔熏陶的、纯粹的含蓄汉家女子来说,这样的速度依旧是她这个体质所不能够接受的。
她起初不敢睁开眼睛,纠葛着软软的眉头,只能听到耳边那呼啸掠过的呜呜风声,紧密的容不得半点间隙。下意识拿捏,她也再顾虑不得男女之防、主仆之礼等等许多劳什子,完全没主意的发乎着本能的把身子往前倾,玉臂纤指死死抱着十三挺拔的后腰,小鸟依人,委实不敢松开半分。
这么一阵柔柔软软的猫儿般的摩挲攀附在身,十三体察到了云婵的害怕;心下有趣,朗着音声却并不提及骑马事宜:“你可真有本事,转眼一见怎么又去了八贝勒府,成了八哥的侍女了?”对于自小便熟识马上功夫的满清八旗来说,骑马根本就是家常便饭,也难怪十三爷会如此毫无所谓的稳妥样子。
似乎是从十三爷朗朗然的语气里找到了鼓励,云婵把小脑袋怯怯的往外移了移,又一点一点睁开了那双盈盈桃花眼。昙然交错,眼前这样美丽自然的蓬勃景象顷刻让她着了迷,一时半会子竟将方才那样紧张害怕着的情绪统统抛置于了脑后。
骏马突然撒了欢,狂奔急策,拨尘蔽日的势头渲染烘托的往那平原远远眺望过去、只会觉得一切都是淡淡若云烟的朦胧样子。酝酿一下,云婵定了定有些飘忽的心神,淡唇小口微勾,曼着声腔:“回十三爷的话,几年前太子爷想要我,十四爷求了八爷出面保了我,只说我是八爷府里的丫头,后来也就被八爷带了去。”浅浅几句,解释的简明扼要。
袭人的寒气被太过紧密的风声一阵阵阻隔住,十三笑的未置可否:“当初是我去找了十四弟。”亦是简短的句子,因为简短,反倒听不出他这话是想传达什么样的意思。又或者根本什么意思都没有。
云婵在心里顿了一下,忽地忆起了八爷当初言的那句“这么多阿哥贝勒……”,似乎就有些明白了。但依旧中规中矩的道了声谢。
十三倒并没有在意她此刻明显非常的谦然敷衍,眼见行到了一处开阔坡地,边就着手一拉缰绳打马停住:“你也别谢我,我一讲,老十四也正有救你的意思!我充其量啊,不过是传了下话而已。”这么说着,已经先跳下了马,又伸出一只手扶着云婵下来。
“无论如何,还是得谢谢十三爷的。”云婵借力一跳,落地之后不忘垂眸欠身补了礼仪。
这一套规矩温柔姿态,着实让十三对云婵感到陌生起来:“你怎么跟几年前不一样了?”他微微皱眉。
云婵给他的映像定格,至始至终都是那个打打闹闹、又充满着鲁莽野性的小小丫头,周身上下总也那样生动活泼、惹人可喜。
坡地上,漫山遍野的昆黄野草较之山下那片草场,简直两个境地;风吹草低,显出其间一星半点黑褐色的石砾暗沙,云婵侧了一下眸子,许久许久,适才沉声缓缓:“或许……是长大了吧!”
是啊,是长大了,长大了呢。
眼下的云婵已经年过十九,将近桃李年华,已经可以说是一个出落得美伦美幻、标志非常的小美人儿了,怎么可能还是四年以前那个鲁莽天真的青涩小丫头?往事云烟、过际白驹,没有什么是永远不会变的……往日的往日是往日;后来的后来,是后来。
这样一问一答的对话,忽然便将气氛引的有了些微淡淡薄薄的尴尬。云婵稍仰头,望了望天,眨了眨涟漪清眸,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小声嘀咕了一句:“我饿了,好想吃烤肉啊。”
虽是小声,还是被十三听到。颇赋俏皮玩味的可爱话句撩起了十三心下一抹不解:“烤肉?”他歪了歪头,好像并不太确定。
“是啊。”云婵转了目光过来,很自然的落在了十三这重临风翩然的身影之上,“来了围场怎能不吃烤肉?”
幡然一下,十三笑叹说才夸了你与以往不太一样,你倒是新奇!
见他如此,云婵一缕玩心忽地起来,就地择了一处将身子坐了下去,蜷起双腿、双手托腮,低头垂眸自顾自的细碎喃喃:“唉……可惜八爷不在这里。”于此一停,霎那换了一种懒散语调,尾音拖得长长,宣泄心情般的,“我是没这个口福了——”
看出了眼下这小丫头存着怎般心思,十三缄声片刻,挑眉笑喟:“小云婵你在激我吧!”
见她把自己这怀小小心思挑了明白,这边云婵从地上站了起来,凑前几步抱着十三的胳膊慢慢晃荡:“十三爷,你最好了。”柔声柔音,近乎撒娇的淘巧语气。
“好了好了!”胤祥可招架不住她这般折腾,摆手止住,算是应下;云婵方展了眉头嬉笑着移开。
枯草曳动,便见十三自己拖着下颚左右思量:“这个……现在去打定是来不及了。要不这样吧,除非……”话到关键,他又止住,摇了摇头似乎觉得不妥。
“咿呀除非什么,说嘛!”云婵并不理会他心下有几点顾虑,对于他的皱眉摇头显然熟视无睹,嘟了嘟嘴硬要他说出来不可。
这一连通软磨硬缠,彻底将十三心下里把持着的那层理性乱了个分毫不剩。干脆将心横了,想着既然已经答应了她,便借着机会疯狂一把又有何妨?决心下定,十三压了墨眉对着云婵颔首,言说白日里打到的猎物都做了统一规整放置,除非,我们放下身段做一回“贼”,去把猎物偷出来如何!
字里行间分明一番颇不光彩的提议,由一个堂堂皇子的口里说出来,怎么都觉拢了一层狡黠味道。
这边十三爷才一落下话尾,云婵便举了双手无比欢脱的赞成开来。观在眼里,十三笑着摇头。
。
天色微微暗了,草原的暗夜如期而至,却因为地势开阔的天然好处,并不太能把人藏住、掩住身形。
未及圆满的溶溶月华撒了青光耀在地表,沉沉夜色里,一个一个串联起来的蒙古包式的帐篷犹如一朵朵绽在幕布上的纯洁奇葩,弹指之间,动人心魄的威慑之感莫名油生。
虽然在皇家围场的地界,自是看不到成群的牛羊那些长长软软的毛在空中迎着风儿轻轻飘扬摆动,也看不到一处又一处放牧人帐篷里的炊烟火光;但就着这些堆积重叠起的一圈又一圈剪影,闭上眼睛任那惬意晚风拂在面上、连着一颗心都怡神清醉了,想像一下真真正正的大草原,也不失为一件极美的事情。
两个悄无声息的鬼祟身影,渐渐从暗夜的野性大口里吐露而出……
浩荡天风挟携着入夜之时那些凉嗖嗖的霜露席卷上来,铺天盖地的,似乎要把一切吞噬。云婵禁不止打了个寒颤,猫着腰,在后面碎碎跟着同样猫腰打头的十三爷,跟的认真又紧紧,一步都不敢落下。
“咯吱”一声闷响铮然跌起,因为太过全神贯注、神经紧绷,竟把云婵唬了一大跳。是的,她确实一下子跳了起来。事后凝了眸子低首去看,才知竟是无意间踩断了一根枯枝。如此如此,可算吁了一大口气,抚着心口不停的舒缓情绪。
“哎——”正这样怎么看怎么不着调间,领走在前面的十三阿哥迅速回头,抬手对着云婵比划了个“快跟上”的手势。示意之后,也不等她,直接将身子唆地一下闪进了前面的蒙古包里。
眼下适逢兵丁小厮轮班交替,加上偷盗猎物之事似乎前所未有过,故而这一处本就防守不严。
见十三爷已经一闪身没了影儿,做贼心虚的云婵也不敢怠慢,急忙贴着身子溜着边的小步、但飞快的跟了进去。才临着门边,她到底收回了脚步,隆起双手放在唇边、踮着脚尖捏着嗓子轻幽幽的唤前面的十三:“爷,爷——那个,我就不进去了。我,我……我在外面给你把风!嗯。”俄顷,面对着十三爷那道足以把她杀死的鄙夷目光,淡然的吐了吐小舌头,后又一脸正色的点了下头,比了个鼓励的手势。
要知道,如果当真被人抓到,十三爷不会有事,她可不好说。
正是吃定了十三爷是皇子,拿几件猎物不会出事情这一点,她才敢唆使他如此行事;不然这般贸贸然的提心吊胆事情,借她几条命她都诚然不会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