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树木虬干上面、依稀有了斑斑驳驳的鹅黄并乳白色嶙峋斑点,残雪还没有皆数消散,冬天却已经来临了。
北京城的冬天从来都冷的紧实,下雪并不算寒,真正寒冷的气候要数雪化的时候开始。伴着一层又一层弥漫过乱石、卷起千堆雪的呼呼西北风,漫空里布着的那些满是料峭的狰狞寒意根本就不用呼之欲出。
然而眼下,京师最为繁华的前门大街处,却正在上演着一出大好闹剧。连丝竹班子都不需要,只那闹剧本身,就已经做的足够震撼与令人大骇失色。
“没错,来都来看都来看,爷被贼人逼的走投无路了!特地来这边儿寻个地头典当东西了!”极尽尖酸刻薄的高抛语气,十阿哥着一袭粗布浅灰破衫,一手拿锣、一手握着梆子,略猫腰,边吆喝边敲打。在他身后一米开外处,席地铺就了一大张四方白布,布面上紧紧密密尽是一些寻常百姓平素连见都没缘一见的新鲜玩意儿。
有西域小屏风摆件、翡翠扳指、碧玉琴匣子、青瓷花瓶、西洋挂钟、甚至锦缎贵袍……总之一句话,林林丛丛应有尽有,极尽奢靡华贵。
顺着看过去,长长方方的一道罗列,无论什么琐碎物什可谓一应俱全;若没见有摆出来看上眼的,还可直接跟十爷言及、付银子提货。特此一说的是,这些物件价格还都相当白菜,绝对没有贵贱门槛、亦无性别年龄芥蒂,男女童叟皆都出得起价、买得起货。
天上掉馅儿饼的俗话早以前就有了,可真正相信天上能掉馅儿饼的人,怕是除了黄毛稚童便只剩下呆傻疯痴的了。故此,虽然当今圣上的堂堂十皇子亲自来前门大街廉价摆摊甩货,看上去是一件百年难遇的天大好事,但真正胆敢上前来跟十爷交易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里里外外围着的人越来越多,那场面,岂一个摩肩擦踵、鼎沸喧嚣可以形容?可诚然的,全部都是巴巴小跑着过来看热闹而已。
不过同样,十阿哥此举也没有要真心卖东西,他只要把这骚动造起来,恶心到他一心想要恶心的人就够了。
“南来的北往的,您也崩跟爷这儿客气!爷手底下几个弟兄遭了贼人,若非走投无路也做不得这档子事儿!”如此,见围观人流越聚越多,他这边也是喊得越来越起劲儿;吆喝至尽兴处,干脆两手一背,喊一阵、再敲一阵,人声并着锣响,错错杂杂、清清脆脆,好不壮观。
人本就是浊世凡尘间一切景深的缔造和组成者,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人越多的地方是非也就越多,前门大街从来都是一个屡屡出奇人奇事的地方;加上眼下十阿哥这么又添一笔,本就热闹繁华的地段愈发的活色生了香。虽然时今还不是绿杨垂柳马樱花的季节,但诚然已是前门辇路黄沙软了。
伴随长长几声粗言粗气的厉语呵斥,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慢慢往两边让开了一条道,但喧嚣议论之声丝毫不见停息。就伴着这样蔚为壮观的不知是不甚体面、还是略显滑稽的场面,几个小厮护着四阿哥与十三阿哥适时赶了过来。
心知道他们是得了消息赶过来制止的。十阿哥鼻腔里冷笑了一声,没错,正是他派人去有意给老四放了风声。 几许放荡在眼角眉梢氤氲开来,他见老四跟十三过来,非但没有停止,反倒吆喝得更为起劲儿:“来着,老少爷们儿的都过来看啊,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边说着,手里那铜锣纹丝不落的紧紧配合,目光戏虞,十爷脸上满满装着一副乐而忘倦的无所谓模样。
如此局面,心下里也明知道老十唱的是哪一出;越想越气,逞着一股火焰簌簌往上烧在胸腔,十三上前跨出一步,想要喝声制止住眼前这甚是荒唐的场面,还未及开腔却被四哥拉住。
没有多话,胤禛递了个目光示意他别动;待把胤祥稳住,方清了清嗓子加重鼻音咳嗽了几声。
这边老十早见他们过来了,他是在有意熟视无睹;直到胤禛这一咳嗽,才挑挑眉心回头做了副后知后觉的样子出来:“呦,四哥,四阿哥,四贝勒,四爷!劳您大驾来给弟弟捧场子啊!您不是跟着太子爷晃悠的么?”分明鄙夷之色流露在眼角,吊儿郎当的松垮样子。
知道他在有意气自己,四爷面上不见色变,平下声调,微冷着神态:“十弟,有什么话不能往开了讲?就算不愿摆在皇父那里说了让他老人家劳心,那也能摆在私下里念叨念叨,兄弟几个又都不是不近人情的。你何必做这副上不得台面的举止堵我们的心、也堵你自己的心……”
“你少在爷这里扮黄鼠狼!”这边不及老四说完话,那边老十早一挥袖子打断他的话匣,才不跟他讲究慢条斯理,“大扮特扮了山贼土匪打家劫舍完,又来猫哭耗子假慈悲做样子给谁看呢!”
“十哥!”十三紧走一步接过老十的话尾,这般弦外之音、话里有话的做作姿态让他很不舒服;分明自己四哥这方并无错处,被老十这么一胡搅蛮缠反倒显得道理都通通往了他那边去,“十哥有什么要讲的干脆就利落一些讲出来!含沙射影有什么意思?今儿既然十哥非要把我们往墙角里挤兑,那我这话不妨明说。”语尽,负在身后的一只手往高空一指,“皇父委命太子爷详查赈灾银款的事情,差四哥在一边帮衬着。横竖把漏下的亏空填满也就罢了,怎么都不至于到变卖家中物什的地步,十哥又何苦这样未必得理还不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