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挑了几件趁眼的饰物放在妆宝匣子里。余下的,由安禾领着新来的宛宁清点归库,贴上封条。这些东西往后对公主有大用,所以她托付安禾亲自掌管钥匙。
这是个寻常而安静的夜,外面的丝缕小雨一点点的打在殿后纸窗上,印出印子。韫起身去将窗户开出了一个缝,同往常一样,只在房间里留了三两盏灯。她坐在铜镜前,揣摩着手里的妃色牡丹。
韫背对着身后漆黑的风雨旧设,可怜着外面淋雨着凉的春日小虫,却还在不停的鸣叫。眼前仅有的光亮,星点摇曳着映照在壁上,她不觉孤苦。一个人习惯了黑夜,哪里还会害怕呢?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女儿家,哪里还应该怕人烟聚集的宫室呢?
这里虽大,也不过是家罢了。
李韫很是欣慰,小佛堂里刚烧上的柏子供香就这样隐隐的从背后的暗色中传了过来,沁脾安神,提醒她一句自认至真的理,那就是——“平常心是道。”
她拿出平时从不舍得用的好墨好色彩,提笔在喜欢的鱼子笺上画起了画。这本是南方几道年中特供京中的名纸张,虽说是贵,但权贵用起来却并不心疼。然而这样的纸张在伊国的待遇却不相同,因为更加难得而变得极珍贵,只有少数的权贵才能尽心使用。李韫记得,阿耶曾最喜欢用它画虎。小时候阿耶特别喜欢带自己去都城外的一些山间小寺,那些下了车马,还要人力爬将上去的地方。树林清幽,道路曲折,她喜欢去这样的地方,却也仗着年小,动不动就反悔不肯走路,于是阿耶只能不嫌疲累,纵容的一次次的背她上山下山,也不肯让随从接手。到了下一次,却还能开心的带她出去玩。
每一次,在翰山亭子里,亲王都能面对山泽川景待上数个时辰画画。直到有一次临题词前,发现自己画好的近三十张好虎都被郡主在空白地方按满了“咿奴”的猫爪印。
他无奈,抓着一张毁了的画,对着郡主质问起来:“李~韫!这是什么?”
郡主不再往嘴里送糕点,抓紧抹了抹嘴,咽下最后一口,凑到阿耶身边一看,心想不好,这竟是她做了坏事的那一批画。
她又嘿嘿笑起来,笑声回荡了整个小亭,越笑越放肆起来,髻上的小红菱子来回摇荡起来,仰着头,漏出了自己没有脖子的胖下巴给阿耶看。
亲王却仍不开心,厉声道:“说了不让叫阿耶,那是老百姓在家乱叫的。要叫父王。”
“可是北唐宫里是可以这样叫的呀,耶耶。”
“是父王!那是北唐人没有规矩,他们不是昆戎公主的嫡系后人。”
郡主听不懂,仍是嘴里漏风的唤道:“耶耶。”
“你得还我,不然阿耶不跟你玩了。” 亲王说顺了嘴,一时改不过来,觉得自己颇丢面子,但又没办法。
郡主道:“阿耶画的是老虎,我添了几只老虎脚脚,有什么的?”
“阿耶画的是虎,你添的可是活生生的猫爪。”亲王觉得这孩子多少不识数。从前还把小白猫认作了老白猫,不为什么,就因为人家的胡子是白色的。
郡主反问道:“那,阿耶真的见过老虎吗?”还未及亲王回答,她又摇摇头,嘟着嘴:“阿耶才没见过。老虎明明就是大猫,只有没见过的人才往大了画,其实跟画猫都是一样的。阿耶改画猫罢,有的参照,才能临摹的像。”郡主拍拍胸脯,义气道:“我借“咿奴”给你。”
“我不要,我要你画三十张猛虎下山还我。”
“我不画,阿耶画的老虎太可怕了,小玖不想学。”郡主瞪大眼睛,满身的抗拒。
亲王蹲下身来,揽住女儿的小胳膊,晃来晃去,他关心道:“怎么,玖儿害怕阿耶画的老虎吗?哪里吓人?”
“眼睛吓人。还有,老虎是吃人的物,阿耶画那种东西做什么?”
“那是它的本性,有什么好指责的呢?”
“可是被它咬住的东西会疼。”
“世间法则罢了,郡主,”亲王侧身,眼睛不自主的往别处松间看去。
“什么世间法则这么不公平。阿耶,那有什么东西能吃老虎吗?”
“弱肉强食,老虎自然也会被人欺负。但是老虎的王者气概,在于深沉,在于不说,不怒而自威。猛虎下山为何好看?”说到此,亲王一把抱起郡主,指着石桌上的第一张废虎给她看。
“它好看在虎身的平衡。郡主,平衡各方势力,这是每一任王都要会的。身为老虎,就不能怕独自行事,就不能怕失败。自己有一身的本领,也不怕被孤立,因为天下间的所有事,不外乎都是一场交易罢了。如此,你我才能到死都是一个王。郡主说想当全天下第一个女亲王,保护耶耶,让咱们家不被除国,那就要学会这些‘可怕’的法则。”
“小玖很弱,我害怕。”郡主撒起娇来。
“你不弱,等你这只‘小猫’长成了大老虎,你就不弱了。”
“猫怎么能成为老虎呢,猫很可爱,可是老虎很凶。”郡主耸了耸肩膀。
“因为猫还没长大,它跟其他小猫待久了,总以为自己也是猫呀。虎父无猫子,知道了吗?”
“老虎小时候应该也是可爱的罢,为何长大了就吃人呢?”
“谁说的,它在小老虎面前不是很可爱吗?”亲王将郡主举了更高,抛向空中,然后抱起来,再抛往空中,听着郡主玩笑个不停。
“可是我怕耶耶失望。”
“耶耶也怕你失望吖。”亲王将郡主放在了地上,开始着手整理起不想面对的狼藉。
“那,老虎都没有家人,都不跟家人在一起,哪里来的小老虎呀?”李韫又好奇的问道。
亲王猛咳一阵,嫌弃着催道:“你快画罢,又耽误时间。一会儿还想去咱家后门吃糖葫芦吗?”
“吃~~~嘿嘿!”
李韫收起笔,纸上却已经留下了一幅得成的画。她发现自己的嘴角还微微笑着,似是回忆太好,但世事却已不同,所以纸张上靠近桌沿的地方早已被泪水沾湿了。
“阿耶莫怪,你要是地下有知,就抓紧了我为你做的功德,与我一同祈求你所杀之人的原谅,争取早些投胎转世罢。若来世,能生到一个北唐人家,那么女儿治后的北唐定不会让你失望。这儿不会再用嫡庶尊卑拘束儿女们,不会再无辜轻视有才能的人,也不会再生出同样的不甘了。”
“萧睿璟,”李韫默念着自取的新名字,道:“璟字从玉,就当是给故去的‘玖’字,作个陪念罢。”
此时的宜城公主明白,猫并不是小型的虎,而她也终归和父王不同。虎远离人群,虽是丛林的王,却令生灵远离。猫却可以因为型小,蛰伏在人群中。它能得人的喜爱,也能保留自己的冷漠性情,不让人生厌,反而趋之若鹜。
猫岂不是让人羡慕的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