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牧京宫城内,德阳殿。
汤药苦涩的香气在殿中飘浮,藻井上的青玉十二枝型灯只点了六枝,散发出雾岚般淡薄的微光。
帷幔低垂,铜壶漏残。龙榻上雄伟的躯体,起了微微的动静。榻边支颐假寐的宫装美妇,惊醒地睁开眼。
榻上的男人艰难地侧过身,紧蹙的眉头下,眼皮在颤抖,青白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吐出含糊的呓语:“清儿……清儿……不要离开朕……”
心痛欲绝地呼喊着,眼睛犹未睁开,抖抖索索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心爱的女子飘远的裙裾。
兰贵妃脸色陡变,眼里射出一道歹毒的恨意,但是在卫宣帝眼睛启开的一瞬间,消散得了无痕迹。熟练地化作一脸柔情和满目疼惜,纤纤玉指握住了卫宣帝梦魇里伸出的手。
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容颜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终于,他看清不是霍清漪,而是兰素星。这个陪伴了他大半生的女人。
对这个女人,他的感情是复杂的。这么多年来,她为他打理后宫,恩威并济,备受称道。他前半生戎马倥偬,征战南北,是她治家有方,使内院安宁,令他无后顾之忧。他后半生沉迷女色,嫔御如云,是她不骄不妒,使六宫和谐,令他可安心治国。尽管妃嫔甚众,他最依赖最信任的,还是她。
她善解人意,最知他心。贤惠大度,众誉所归。她三番五次谏阻他给兰氏封官加爵,是他坚持让她的父兄子侄在朝中任要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补偿他始终虚悬后位的歉疚。
她给他生的儿子虽不是伟略之才,但是宅心仁厚,孝悌恭谨,身具承平之君所需的德行。而她多年来从来不曾说过晋王一句不是。
紫瞳刚招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紫瞳滴水不漏的证词使他难以质疑,且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查出紫瞳的来历。而晋王府的下人也随后招供了晋王平日的一些反迹,诸如暗中访求术士,诸如轻财爱士、私结宾客,诸如府中用度清俭到寒素的程度,诸如每次出征皆与手下兵将同食共寝。种种迹象都符合欲成大事者的作为。
更重要的是,他的怀疑还未落实,那边晋王先反了,这等于是为晋王谋逆这个疑案,增添了最确凿无疑的罪证。
不管晋王是否受人陷害,他起兵造反,攻陷城池数座,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背叛君父。
身为帝王,最忌讳的便是谋反,哪怕他是因蒙冤受屈而被迫起兵,哪怕他是自己最爱的女人生的儿子。
而在此时,又是兰贵妃站出来,请求他重审紫瞳,还恳求他下一道诏书,若晋王肯降,即赦免一切罪过。
他对她曾有过的一丝怀疑,也就烟消云散,将手中的权力交出更多来给她,而自己身体每况愈下,干脆在病榻上养息。
“陛下又梦见霍姐姐了吗?”兰贵妃柔柔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疼惜,将卫宣帝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
卫宣帝不语,眼里微含歉意,轻轻抚摸兰贵妃的面庞。
“陛下何时能梦见臣妾一次啊…… ”她幽怨凄楚地叹息。
“傻丫头,你每日都在朕身边啊。”虽然是老夫老妻了,他还是习惯叫她傻丫头。
嫁给他的时候,她才十四岁。那时他的父亲萧烈正欲取代北燕,必须笼络一批北燕旧臣站到自己一边来。而她是北燕重臣兰逸群的孙女。
她与霍清漪不同,同为政治棋子,北燕公主霍清漪是要被牺牲的那一枚。
从那时起,她们在萧府中的地位便截然不同。
萧辙那时虽然尚未被立为世子,但是一直是萧烈最得力的儿子。每次跟父王有所谋划,回到府中,他都要与兰素星密谈,并且必须避开霍清漪。
时间一长,人人都以为他爱兰素星胜过霍清漪,只有他自己最知道,内心深处的那份爱,根本无法说出,甚至无法让她本人知道!
往事历历浮现,使他眼前又出现了幻觉。自从病倒,他经常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整日昏昏沉沉,幻像迭现,许多离去多年的人,都会飘飘忽忽地来到他身边。
混混沌沌中,听见兰贵妃柔情似水的声音:“记得臣妾待字闺中时,与三五闺中好友闲聊,有人问我,若爱上一个男人,是愿意做他一辈子的女人,还是做他最爱的女人。当时我就答,愿意做前者。没想到一语成谶。有时候,臣妾觉得霍姐姐幸运,虽然不是你一辈子的女人,却是你最爱的女人。但更多的时候,臣妾还是觉得自己幸运,虽然不是你最爱的女人,但却是你一辈子的女人…… ”
他在她深情款款的语声中渐渐睡去,却在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进来禀报什么,又听见兰贵妃惊喜的声音,他内心微微一震,神智稍稍清明,缓缓睁开眼睛。
见他眼睛睁开,兰贵妃立刻堆了一脸真诚的喜悦:“恭喜陛下,舞阴侯俘获了晋王和公主,目前已派人押送他们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