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回到大漠,每一年兰韶云的忌日,舒雅都会到他坟前祭奠。
在拉塞干草原的北边有一片山地,距离王城十多里。这里是色目国贵族的坟墓区。
兰韶云的墓位于一片向阳的草坡,地势选得不错,每日可以看见日升日落。
舒雅跪在墓碑前,纤长玉指轻轻摩挲着墓碑上“兰韶云”三个字。这是这片坟墓区唯一的篆体。
这是她第五次来到这座坟墓,而韶云,已经死了九年了……
她依然记得他冷灰色的狭长眼睛,微微塌陷的瘦削双颊,记得他死之前那一夜,说过的每一句话,说话时的每一个眼神。
那时,如果韶云不死的话,她本来会带着他来大漠,她的“汗达”本来应该是他。
墓碑前的香烟在袅袅上升的过程中,不断被风吹得扭曲。
舒雅撩开被风吹乱的发丝,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一望无际的草原。
漠北的深秋,寒气凝重,景色荒凉,万物都在走向衰微。草原上所有的草木都变得枯黄,从舒雅所站的位置望出去,可以见到大块大块深浅不一的黄色,好似一层层晕染开的色彩,又像绚丽的金色绸缎,在昏黄的斜日下变幻着色调,铺展到遥远的天边。
“我们走吧。”眼看日头越发西斜,舒雅慢慢走下草坡,身后跟着最心腹的两名胡力郭,德赤与哈吉。
刚刚骑上飒露紫,正要挥鞭离去,舒雅突然看见一队骑士,从前方不远的另一个草坡后面转出来。
逆着夕阳,舒雅不得不眯上眼睛,这让她昂起的脸上带了一丝轻蔑。
来人骑一匹高大的黑马,穿着皮袍,肥大的裤子扎在靴筒里,胸前挂满的金箔银饰闪着光,慢慢驱马靠近舒雅。
“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天。”右丁零王冰蓝的眸子闪着迷离,“舒雅,我听说你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来这里,并且不让左律王跟着。”
右丁零王将马鞭绕在手腕上,手搭凉棚,眯眼仰望那边草坡上的坟墓,“是那座坟吗?那里埋着你的第几个男人?什么时候,也让我成为你的男人?”
舒雅策马而立,面对着右丁零王,郁金黄的旋裙随风飘展,神情冷酷傲慢,“ 查何烈,想成为我的男人,去向我夫君左律王申请吧。让开!”
查何烈是右丁零王的名字。
右丁零王嘴角似笑非笑,他就是喜欢她的冷艳,于是越发殷勤谄媚,“你夫君对我有成见你知道么?”
“我所知道的是,你对我夫君有成见。”舒雅眼里闪着冷嘲,面无表情,“如果你能放下成见,我夫君随时愿意与你结为兄弟。”
当年左律王辞去爵位,按照惯例,一般应该从左右丁零王里,提拔一个做左律王。左右丁零王里,虽然左丁零王位置更高,但他不是疏勒人,而是大漠上另一个大部族的人。
疏勒人为了巩固统治,将左丁零王这个尊位给了外族。但是,左右律王的位置,却从来都只能由疏勒人担任,从无授予外族的惯例。
所以,当时右丁零王升任左律王的呼声最高。
没想到,左律王的爵位最后被高君琰这个外族人夺去。
从那时起,右丁零王与高君琰的矛盾就埋下了。
右丁零王当然不承认与高君琰是政敌,他更愿意让舒雅以为,他们是情敌。
“你知不知道我对你夫君有何成见?”舒雅还未答话,右丁零王眼神灼热地倾诉,“因为他娶了你!”
“原来是因为这个。”舒雅冷淡地说,“那你错怪他了,因为是我要嫁给他的,是我先喜欢他的。”
“他有什么好,一个汉人……”右丁零王说到“汉人”,语气中有难掩的轻蔑,神情透着痛楚与嫉妒,“舒雅,你没回来大漠之前,我不知世上有这样美的女人。现在见到了,你叫我怎么可能放弃?”
“你的妻子是撒温部著名的美人,比我年轻。我已经是一个老女人了,你这是何必?”舒雅秀眉轻颦,勉强维持着耐心。
右丁零王位高权重,他这一支疏勒人,现在是阿耶部族里最为鼎盛的。扶日因为杀了太多兄弟,基本上没有什么亲人,右丁零王及其家族的支持很重要,所以舒雅也不好太得罪他。
右丁零王不住摇头,“整个大漠都知道那句谚语‘草原上飞得最高的是康多,草原上最美的姑娘是娜多。’舒雅,老一辈的人都说,你比你奶奶娜多更美。一辈子能看见一次康多的人,就已经是屈指可数,更别说能够射中康多了。没想到我活着的时候,还能见到世上最美的女人。如果能得到你,舒雅,你可以让我做任何事。”
“查何烈,这世上我最想让你做的事,就是别再纠缠我。”舒雅眼神冰冷,直视着右丁零王。
自从回到大漠,右丁零王就对舒雅纠缠不休,舒雅每次进宫去拜见父汗,如果正巧遇上右丁零王,他总会缠着她说一些情话。每年舒雅生辰,右丁零王必会送礼。右丁零王与高君琰势如水火,但每逢年节,都会单独给舒雅发出请帖。当然,舒雅从未应邀去过。
右丁零王眼底渐渐燃起邪恶的火焰,但他不能对舒雅用强,且不说舒雅是扶日的掌上明珠,舒雅身后的两名胡力郭,也都是武艺绝顶的高手。
“好,我答应你,今后不再纠缠你,这是最后一次。既然是最后一次,舒雅,可不可以给我机会,让我与你独处半个时辰?”
“没这个必要。”舒雅断然拒绝,望向天边,“时辰不早了,夫君等着我回家吃晚饭,想必你妻子也在等你。”
右丁零王见舒雅态度冷硬坚决,心中好生悲凉,不禁带上了乞求,“那么,舒雅,可不可以下马来,让我抱你一下?像你这么美的女人,就算得不到你,至少让我闻一闻你的香气。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想必左律王知道了,也不会怪你。”
右丁零王说着率先下马,很诚恳地站在地上,仰头望着骑在高大飒露紫上的舒雅,冰蓝色的眸子闪耀着狂热的爱慕。
舒雅默默地望着右丁零王,他仰起的脸上落满金色余晖,显得柔情四溢。
右丁零王见舒雅凝然不动,以为她有所动容,猝不及防间,舒雅一提马缰,突然跃马冲向他。
飒露紫仰天长嘶,如风掣电驰般疾冲而至,高大雄壮的马匹带来一阵呼啸的劲风。
右丁零王完全出乎意料,幸亏他身手不凡,灵巧闪身,在草地上几个翻滚,才没有被舒雅践踏于马下。
两个胡力郭随着舒雅驰马冲过去,右丁零王手下的骑士纷纷向两边闪避,急切间惊了马,马匹纷纷狂奔乱窜,草地上的右丁零王又是几个翻滚,才避过了这些发狂的奔马。
狼狈之极的他,听见风里传来舒雅狂傲的声音,“我是左律王的女人,你休想碰我一根毫毛——”
右丁零王慢慢从草地上爬起,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地望着舒雅消失的方向,眼中的恨意越烧越烈,难忍的耻辱烧灼着心脏,几欲爆裂。
一名离他最近的骑士赶紧下马来搀扶他,被他一马鞭打飞出去,“给我滚——”
舒雅一边策马飞驰,一边恨恨地想,查何烈,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你处处与夏郎过不去。若你善待我夫君,想要抱我一下,我或许不会拒绝。你千方百计排挤我夫君,我再让你抱,传出去岂不是更令夫君难堪。
夕阳从侧面投射过来最后的余光,格外耀眼明艳,像一只金色的大鸟展开羽翼,跟着舒雅飞翔。
她一想到夏郎这会儿一定在家等得急了,挥鞭的力度便更加猛烈。
成婚几年,高君琰与舒雅恩爱情浓,没有夫君陪伴,舒雅从不单独外出。
每年只在韶云忌日这天,舒雅才会独自外出。虽然只是离开王城十几里,高君琰还是很担心她。
他其实很想陪她一道去,他并不介意去给她的旧情人上坟。但她不愿意他陪,他劝她多带侍卫随从,她也不愿意。
她告诉他,兰韶云是个性情极冷的人,不喜欢人多。
他尊重她的决定。每年这天,他都会提前从王庭回府等她。
前几年她从没这么晚回来,今日刚赶回王城,就已经天色昏黑。
一片昏黑中,她看见他孤零零的一骑,在城门外的草野中等她。
她猛地一勒缰绳,跳下马就向他奔去,提着裙子,裙摆飞扬。
他远远地见她神情不对,赶紧也跳下马,张开双臂迎上去,直到她几乎是撞进他的怀里。
“夏郎……”她抱着他的脖颈,不住地呼喊,“夏郎……”
“怎么了?”他将她横抱起来,“怎么了,我的小媚烟,谁给你委屈受了?”
她本想把右丁零王的事告诉他,他虽知道右丁零王对妻子有非分之想,但右丁零王多次在王庭强拦她的事,舒雅从未对夫君说过。
舒雅知道高君琰对右丁零王一直忍让,反正笑里藏刀口蜜腹剑都是他的拿手本事,所以他对右丁零王还算应付自如。
但是,如果让高君琰知道右丁零王三番五次纠缠妻子,他必不会再忍。如果左律王与右丁零王公然反目,对色目国内政绝对有弊无利。
想了想,舒雅仰脸对夫君嫣然一笑,“没什么,就是想你了。”
舒雅没有把今日之事告诉夫君,原本是不想加剧他与右丁零王的矛盾,然而,这两个扶日之下最位高权重的王公,他们的矛盾终究还是激化到了不可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