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琰与右丁零王订下三月之约以后,高君琰每日勤练骑射。他的骑射功夫虽说不上一流,但也很有基础。三个月勤练下来,在后来扶日亲自主持的骑射比试中,与右丁零王战成了平手。
高君琰这才算在胡人中站稳脚跟。他很快学会一口流利的疏勒语,剃了疏勒头式。当他第一次顶着光头、垂着无数根细小麻花辫来到舒雅面前时,舒雅张大的嘴许久都没阖上。
舒雅痴痴盯着夫君许久,他微带鹰勾的高鼻,配上疏勒人的发型与服饰,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野性美。
高君琰摸着光溜溜的头顶,大笑着感慨,“没想到我竟披发左衽、茹毛饮血了。”
(披发左衽,来自孔子的名言“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意思是,若不是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只怕中原要被夷狄占有,我们都将像胡人那样披散着头发、衣襟从左边系了。孔子这句名言,带着十足的天朝上国的傲骨,多少有些民族歧视哈。)
高君琰很快适应了胡人的生活,这一年,左律王年事已高,向扶日请辞。左右律王并非世袭王位,扶日便让高君琰做了左律王。
左右律王中,又以左为尊。所以,左律王是色目国里最高的爵位,权力与声望仅次于大可汗。
高君琰刚刚三十出头就位极人臣,自然众人不服。
舒雅的儿子高语晖五岁生辰这天,高君琰因为答应儿子要送他一匹小马,大清早便带着儿子到王城西边一个很大的马场去了。
舒雅则在公主府里,指挥着下人布置生辰晚宴。
舒雅的公主府与王城里所有的宫殿建筑一样,是中原风格与波斯风格的结合体。
长廊下挂满了彩色灯笼,儿子的房间内点了几百枝小蜡烛,挂满了姿态各异的小瓷人。陶瓷的烧造技术胡人是没有的,所以最精美的瓷器,都是从中原买进的。这批小瓷人,是舒雅专门为儿子向胡商订制的。
公主府的宴厅里,也已经布置了火塘和铁架,烤上了肥美的全羊。女奴络绎不绝从厨房端来热腾腾的美味菜肴。
天色向晚,父子俩还未归来,舒雅不由担心起来,几次亲自跑出府门去看。最后,眼看夜色渐浓,舒雅实在担心,便让德赤去找。
德赤出门不久,就和高君琰父子一道回府。
舒雅迎出庭院,见高君琰满头是血,不由大惊,连忙唤女奴们去准备药粉与纱布。
看见儿子没事,她稍稍舒口气,但眉间仍是焦急与疼惜,上前挽住夫君,让他低下头来,看他的伤口,“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搞成这样?”
“萨库是坏蛋!萨库的爹是大坏蛋,他跟爹爹打架!”高语晖对母亲说,“不过,他打不过爹爹,爹爹的剑术好厉害!爹爹,你什么时候也教我?”
“萨库?”舒雅愣了一下,想了想,问道,“萨库……是右丁零王的儿子么?”
“就是他!”小语晖大声道,“右丁零王不是在左律王之下么?萨库他爹的爵位没有爹爹高,打架也打不过爹爹!”
高君琰坐在堂上,任由女奴们给他包扎头部,不住龇牙咧嘴发出嘶嘶声,舒雅见状,心疼如绞,抓住他的手,“很疼吗?”
“疼得要死!”他夸张地喊道,同时腾出一只手向儿子脑袋拍去,“尽吹牛!你爹今天可是险胜,你懂不懂?右丁零王那一刀,差不多从我头皮上掠过!要不是我反应快,只怕头盖骨都要被削掉!”
“萨库他爹比爹爹伤得厉害多了,我看见他半边身子都在流血。”小语晖不服气地喊,在他心中,自己的爹是最勇猛的男人,绝对不会打不过其他小孩的爹。
“傻小子你懂啥!”高君琰训斥道,然而眉梢眼角全都是宠溺与疼爱,“你爹只不过刺中他一边肩头,他却差点要你爹的命。”
“我说你们两父子能不能停下,让我说一句话!”舒雅焦急万分,夫君和儿子却你一言我一语,她这会儿才终于插上话,“高君琰,你在搞什么!给儿子去买生辰礼物,怎么跟右丁零王打起来?”
小语晖正要张嘴,被舒雅一巴掌捂住,“你给我闭嘴!听你解释一晚上也搞不清楚,让你爹说。”
舒雅让女奴将小语晖先带下去换衣净面,一会儿带到宴厅去用膳。
儿子下去之后,高君琰这才慢慢道来。原来,今天右丁零王也带着儿子去选马。萨库与语晖看中了同一匹黑嘴小黄马,两个小子都很有眼光,这小马竟然是著名的“流星騧”。
右丁零王看到高君琰,冰蓝色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他自然不会把这马让给高君琰的儿子,于是出了极高的价。
高君琰见儿子如此喜欢这马,下定决心一定要给儿子买下来。他答应过儿子,明年开始教他骑射,所以,要先教会他骑马。生辰之时,送他一匹好马,这是他早就许诺的,就算是倾家荡产,他都要满足儿子这个心愿。
他与右丁零王便开始竞价,两人像是卯上了,一个比一个出价惊人。最后高君琰出到了三百锱黄金,这差不多是马商遇到的最高价。
舒雅惊叫:“三百锱黄金?高君琰,你疯了吗?这是我们府里三年的开销,你竟拿来给黄口小儿买礼物?哪有这么娇宠孩子的,从小就让他挥金如土,长大以后能成何事?”
高君琰不以为然,摸着头顶刚刚包扎好的纱布,笑嘻嘻说,“钱是可以挣回来的嘛,名驹良马不可求。我儿子将来会成为草原上最神勇的骑手,我当然要给他买最好的坐骑。”
舒雅纤指一点他额头,紫眸横波,娇斥,“你少找借口,你就是太宠晖儿!晖儿让你来教育,必会被培养成纨绔子弟!以后你少带他,我来带孩子!”
高君琰哈哈大笑,“那要看晖儿愿不愿意跟你在一起了。你自己去问问儿子,愿意跟谁在一起?”
“废话!你成天让他玩好吃好,他当然愿意跟你在一起!”舒雅气得紫眸瞪圆,儿子从小就跟高君琰特别亲,跟自己反倒疏远。
“小孩子不就该玩好吃好?他才五岁,你就成天让他背‘之乎者也’,简直受不了你!我就不信,他真能懂那些经史子集。”
“不懂也没关系,先背熟了,以后慢慢会明白。”
“以后?只怕你已经让他对读书心生反感了!读书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所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你懂不懂?”
“你小时候,也是被母亲逼迫着读了很多书,但你也没对读书心生反感。”
“你怎么知道我不反感?”高君琰突然从眼底翻卷起难掩的情绪,“我那个娘,想到都来气。我只不过是她复仇的工具。我最庆幸的就是,终于摆脱她,终于摆脱她为我设定的人生。”
“好了,扯远了,快说你是怎么与右丁零王打起来的?”提到冷百合,不可避免要想起萧辰,舒雅赶紧将话题扯开。
高君琰出了三百锱黄金的高价之后,右丁零王竟出了比这还高的价。这样斗下去岂不是没完没了。最后,右丁零王提出,由两个小子比武,谁胜谁得马。
高君琰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再看看萨库,笑道,“右丁零王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儿子,少说有八九岁光景了吧?我儿子才五岁。八岁打五岁,如何定输赢?”
高君琰如今的疏勒语讲得很溜,右丁零王闻言仰头大笑,“原来左律王也知道,比试武艺这种东西,是很难做到公平的?”
高君琰知道他暗指四年前,高君琰与舒雅大婚三个月之后的那场骑射比试。
那场比试由扶日主持。扶日见高君琰只用三个月就练到这般水平,心中对这个女婿已是十分满意。最后高君琰略逊于右丁零王,扶日却判定两人打为平手。右丁零王对此一直不服,而且这几年来,他对舒雅始终纠缠不休,高君琰也有心给他一个教训。
于是两人决定,由他们代儿子比试。谁赢了,谁的儿子得到宝驹。
高君琰与右丁零王骑马比武,为示公平,以谁先坠马定输赢。
结果,高君琰虽然伤得比右丁零王重,但却以奇诡的剑招将右丁零王挑落马下
小语晖刚走到室外,听到这样的呼喊,立刻停住脚步。他知道,但凡母亲用这样的声调呼喊“夏郎”,那就是在被父亲“欺负”了。他也搞不懂,为什么父亲要不时地“欺负”母亲,而母亲似乎很享受这种“欺负”。他只懂得,这种“欺负”是小孩子不能看的。
他一向跟母亲不怎么亲近,母亲太凶,还总是逼迫他背很多拗口的诗文。不像父亲,总是变着花样地带自己玩。所以,他一向最听父亲的话,父亲说过这种时候,小孩子不能看,他就记在心上了。
于是悄悄走开,在女奴的带领下,先到了宴厅。
高君琰作为左律王,拥有一大片草场和上万牧民。这些牧民平时要向他缴纳赋税。这是他主要的收入来源。另外,他投资了一支商队,商队每年来往大漠与中原,卖货所得要给他一部分提成。
色目国保留了奴隶制,贵族所用的仆从基本上都是奴隶。譬如当年沁水来大漠时,发生了几个部族谋反,这些谋反部族投降后全部没为奴隶。另外,色目国除了东边与中原接壤,西边与北边还有许多游牧部落,经常与色目国发生战争,战争中的俘虏也是奴隶的来源。
小语晖最喜欢的女奴,是比他大十岁的贝珏。他正缠着贝珏讲故事,就见父母手牵手,亲密无间、言笑晏晏地走进来。
于是一家三口的晚宴开始了。
烤全羊,奶酪,葡萄酒,蜜瓜……
高君琰已经完全习惯了疏勒人的饮食,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曾经在中原做皇帝的生活,简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这时,舒雅的声音打破他的恍惚,“今年你我生辰,到哪里去宿营?”
小语晖的生辰过完,只隔一个多月,就是高君琰与舒雅的共同生日。每年两人都会在这一天出外露营,将小语晖交给扶日,扶日有十多个侍妾可以帮忙看孩子。
舒雅让人拿来一幅王城附近的地图,指着一处,“今年我们去神女湖,怎么样?”
“随你,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高君琰温柔地看着妻子,举起琉璃杯,杯中艳红的葡萄酒映着他深情的眸子,像大海一般柔波荡漾。
“那就去神女湖吧。”舒雅看了一眼儿子,见他低头撕扯着羊腿,吃得正专心,便低声对夫君说,“听说在湖里沐浴,可以多生贵子。”
“你还想生啊?”高君琰将囊饼撕碎放进羊肉汤里,妻子最喜欢这种吃法,他细致体贴地弄好后,把汤碗推到她面前。
舒雅伏在夫君肩头,娇声细语,“想给你生一个啊。”
“不行了,我老了,做多了好累。”
“嘘,你小声点——”她笑得捂住肚皮,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夫妻俩对视一眼,齐声大笑。
这一年的生辰,他们果然去了神女湖。
早上出发的时候,舒雅跟夫君念叨,“礼车今年会到么?”
高君琰恨恨地瞪她,“原来你惦记着那家伙啊?”
两人正说着话,府门外有人传报进来,右丁零王的礼车到了。
舒雅对高君琰无奈地笑着耸耸肩。
右丁零王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舒雅的生辰,每年都送重礼来,满满一车,外加一张亲笔彩笺:“送给大漠上最美的女人。”
右丁零王有妻有子,舒雅也有夫有子,他每年的这种作法,实在让人费解。
夫妻俩也只有不加理会,收下礼物后,便各骑一匹马,带好野外露营的必需品,按照地图所画路线策马而去。
这是一片位于拉塞干大草原最西边的湖泊。草原深处的湖水,清澈宁静得就像是草原的一滴泪。
正是盛夏,草长到几乎与人齐高。高君琰与舒雅白日里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驰马,晚上在湖边扎营,从湖里捉鱼烤着吃,在湖水里鸳鸯戏水。方圆数里都没有人烟,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人。
第三日午后,夫妻俩并辔骑马跑出很远,回来的时候几乎迷路。
无边无际的草浪起伏,像碧绿的波涛一浪一浪地传递到天边。天边,一轮鲜红巨大的太阳正在沉落,因为附近没有任何城镇,没有任何山峦,只有平坦无际的草原,所以,可以看见太阳是如何一点一点沉到地平线之下。
壮观的景象,让夫妻俩同时勒缰驻马,屏住了呼吸。
这时,高远的苍穹传来一声凄厉的长鸣,仰天望去,湛蓝明净的天空里,有一道巨大的黑影在慢慢移动,张开的羽翼如黑色的云。
高君琰侧首看妻子,眼中闪动着炫亮的光彩,“会不会是康多?”
舒雅也在仰头观望,却没有回答夫君。
高君琰从马身拿起弓箭,挽弓朝天射去,长箭呼啸着直上云霄。
一声凄惨的断鸣传来,那道黑影直直坠下,带着风声,落在不远处,被高达尺余的长草淹没。
高君琰兴奋地策马奔过去,跳下马,蹲下身,盯着猎物。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向妻子绽放一脸异彩,“媚烟,这是康多吗?”
舒雅的神情,仿佛摇曳着一种奇异的恍惚。
她一步步走近,越过夫君的肩头看着猎物。她眼中刹那间划过的色泽,让高君琰的心灵瞬间被剧痛刺穿。有什么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东西,在慢慢地崩塌,慢慢地摧毁。
“不是康多,只是一种普通的兀鹫。”舒雅有些不忍看他。
高君琰什么也不再说,转身离开。
这一晚,回到神女湖之后,高君琰一直没有跟舒雅讲话。舒雅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没有率先打破沉默。
夜色里的神女湖铺着一层水银般的月光,在湖水的轻轻漾动下,碎成无数亮晶晶的银屑,波光粼粼,溶溶荡荡,水月交辉,美如幻境。
正值盛夏,湖边的浅水植物间飘摇着萤火虫,像提着灯盏游逛的小精灵,带着碧莹莹的幽光萦绕在夜色里。
他站在较浅的水域,剃光的头顶反射着月光,无数细小麻花辫浮荡在水里,清澈的湖水刚好触及他薄薄的胸肌,月色波光映着他俊美绝伦的脸庞,透着说不出的孤寂。长而密的眼睫,像墨色的帘子,溅上了水珠,带着迷离的忧伤。
“琰……”
她很少叫他“琰”,这声呼唤让他心尖一颤。
“那只鸟是不是康多,对于我一点都不重要。”她的声音里饱含深彻的柔情与纯真的爱意,“我只知道我爱你,我那么爱你……”
他展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抱进怀里。
她安静地将头靠在夫君胸膛,“夏郎,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离开我……”
听到这个“死“字,她一颤,抬手捂住他的嘴,眼中含泪,使劲摇头,“我们说过,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死了,我还能活着么?”
此时,这对恩爱的夫妻不会想到,他们宁静的幸福,将随着萧辰远征大漠,彻底化为泡影。
(明天开始上传番外之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