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衣服回到房间,却见灯下坐着紧锁双眉的男子。
舒雅来不及去将衣服晾在院中,把木盆放在门边,过去跪在他身边,摁住他的手,“怎么了?粮道有失?”
远征他国,最关键的就是粮草的运输。如今战争陷入僵持,萧辰是客军,高君琰不会想不到,粮草是萧辰的致命之处。
如今天气渐寒,虽说北人不怕冷,南北开战,冬季反而对北人有利。但冬衣的运送,依然不可轻忽。
此番对付萧辰,高君琰制定的战略有如下几项。
其一,下旨各地诸侯勤王。如今萧辰的右路军就是被两位高氏诸侯堵截。
其二,拜将出征。高君琰派出的一路水军,已经将萧辰的中路水军,打得所剩无几。
其三,派军攻取萧辰后方的城池,迫使他回师去救。但是这一招,基本宣布失败。
萧辰在民间的名声之好,完全出乎高君琰的意料。当年,萧辰出征南汉,从不屠城,从不劫掠百姓,捕获的俘虏全部释放。
曾经有次,有一场重要的战役,必须急速行军,但是行军途中,遇到大量流民。若军队疾驰而过,势必践踏百姓,造成伤亡。
萧辰宁可耽误军机,也不许军队从流民中冲过去。
另有一次,攻城艰难,数日不下。有将领注意到城池一角有许多百姓围观,建议攒射那些百姓,给敌军造成慌乱,然后乘机攻城。
萧辰不仅不许,还将这位将领军法从事。
萧辰早年树立的德声,一直延续到南楚代替南汉。
南楚立国不过三年,但萧辰在南方百姓中的恩泽,已有十多年。
萧辰已经攻占的那些城池,不仅布下了兵马驻防,而且他带出的兵从不侵扰百姓,所以城中的百姓照旧安居乐业。
这样,萧辰后方的城池,基本上没有反叛的。南楚军队也很难一时攻克。
其四,断其粮道。萧辰的军粮来源主要有二,一是从北卫远远输送过来,二是一路攻取粮仓。
高君琰派了不少人马去截萧辰粮道,萧辰将计就计,让军队假扮运粮队伍,引楚军上钩,陷入埋伏。
这种战略很考验探马间谍的力量。若是被高君琰探到真粮道,那就得不偿失了。
萧辰将碧霄宫收入麾下之后,基本上高君琰每次劫粮,他都能事先侦察,然后设下埋伏。
现在的问题是,萧辰仅剩的那支水军,被堵在长江上游。萧辰在中下游一直无法过江。
另外萧辰的中路陆军也被南楚名将,骠骑将军李铭锡成功挫败。
所以,只要有长江天堑横亘在那里,萧辰和高君琰目前是不分胜负的。
萧辰望着舒雅,摇头,“粮道你不用担心,没有问题。冬衣的运送目前也很顺利。”
舒雅目含关切,“那你为何一脸愁色?”
萧辰神情里有说不出的复杂,“你父汗派了二十万大漠骑兵助朕,目前已过巴蜀,正与朕上游的水军汇合。”
舒雅大喜,“这是喜讯啊!试想,虽然大漠骑兵不会水战,但是你中路的陆军损耗殆尽,正是急需兵马补充的时候。而且,水陆相济,最能奏效。大漠骑兵纵横无敌,可以将两岸陆地的据点一扫而空,协助水军顺江东下。这样,即使吴越国水军不能为你所用,你自己那支水军若能沿江而下,咱们还是可以尝试渡江。”
萧辰颔首,“朕自然知道这支骑兵的重要,朕十分感激你父汗。”
舒雅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是我的书信起作用了?那倒是意料之外呢,我原本只是指望父汗不进攻北卫。”
萧辰语气有些沉重,“应该不是你的书信,而是沁水的功劳。”
舒雅一愣,“沁水?她对父汗有这么大影响力?”
“你父汗此番遭遇四个部落叛乱,是沁水帮助他平叛。叛乱平定之后,一位潜伏在你父汗身边的内奸,在晚宴上伺机刺杀你父汗,是沁水挺身而出,为你父汗挡了一刀。”
这是萧辰从传递消息的邮卒口中所了解的大概情况。
舒雅脸色苍白,“原来如此……”
沉默了片刻,萧辰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沁水也随军入境了,而且……她将由几位胡力郭护送,先过来看朕。”
舒雅长睫一颤,紧盯萧辰,“她要过来看你,那你正好可以把话给她说清楚。你对我的承诺,你还没有忘记吧?”
萧辰曾经承诺舒雅,不再跟沁水有任何纠葛。
萧辰不语,以手抵额。泼墨般浓密的长睫,深深低垂,在脸庞投下一片幽暗的阴影。
她爬到他面前去,伸手轻抚他的脸,“你是担心丧失援军么?你放心,二十万大军,既然来了,就不可能收回,也不可能倒戈助楚。有我给你做人质,就算你得罪了沁水,这二十万大军还是你的。”
他突然拿了她的手,就着烛光看。
多年不从事任何体力劳动,她的双手本来是白嫩如玉的,但这几个月,随他征战,他所有的衣物都是她洗。
天气渐寒,井水冰凉,她的手上已经起了红肿淤青的冻疮。他心疼她,本想趁她不注意,自己偷偷洗了。但他忙于军务,时间本就不多,每次升帐议事回来,衣服都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劝了她无数次,她都不听。
他将她的手拿到唇畔轻轻地舔吻,深情而郑重地说,“舒雅,你放心,这次沁水来,朕就把话跟她说清楚。以后,朕跟她,再无任何情感纠葛。”
“不要骗我……”她的眼里透出难以言喻的柔弱。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他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凝视她。
一个月后,沁水到了。她被五个武艺高强的胡力郭护送着,越过硝烟战火,到达萧辰驻跸的武州城外。
舒雅与萧辰一同出城迎接,这场景曾经发生过,如今,仿佛一切又重现了。
上次就是在她与辰最浓情蜜意的时候,沁水突然从南楚跑回,然后她的幸福结束于那悲惨的一夜。
这一次,她与辰更加爱到深处,没有后宫妃嫔的插足,没有朝中言官的阻碍。四个月随他征战,朝夕不离,夜夜云雨,仿佛都融入了彼此的骨髓里,再难割舍。
偏偏这时候,沁水又来了。
所以,舒雅很不喜欢这种迎接。
寒烟衰草,秋云凝碧。
沁水远远地一看见辰哥哥,就开始狂奔,不顾一切地狂奔,用几乎撞墙自尽的疯狂,一头扑入萧辰的怀抱。
不过,她一路狂奔的时候,曾有短暂的停滞,因为她感到似乎有一个身影,从她身旁快速掠过,与她反方向狂奔。
“德赤!德赤!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舒雅飞奔过去,抱住曾经最心腹的侍卫,泪如雨下。
她流露出的强烈思念,让德赤心潮澎湃,当即单膝跪倒,以手抚胸,“德赤拜见公主。”
舒雅泣不成声,赶紧也跪下,把臂望着德赤,“德赤……谢谢你……上次的事,我一直未能亲口道谢……”
舒雅的八个胡力郭,最早离开的是德赤。当年,舒雅让德赤将兰韶云的棺椁带回大漠。那时,萧羽还未御驾出征,萧辰还未回国夺位。
另外的七个胡力郭,在辰雅之战中,舒雅让萧辰放他们回大漠为扶日效力。
舒雅抱着德赤臂膀,让他起身,仰头仔细地看他,含泪笑起来,“德赤,你做父亲了吧?”
“托公主的福,塔娜给奴臣生了一个女儿。”
“真的?她叫什么名字?长得像你还是像塔娜?”
塔娜是舒雅以前的一位疏勒侍女,舒雅曾经赏赐给德赤做妻室。上次德赤回大漠,舒雅特许他把塔娜也带走。
德赤见舒雅如此关注自己的女儿,自然也是欣喜,“我们叫她古丽。她长得像我多一些。”
舒雅摘下手腕上价值连城的镶金白玉镯,“德赤,我未能亲见你的小古丽,这个镯子你收着,算是我给你喜得千金的贺礼。将来若有机会见到古丽,我另备厚礼送她。”
德赤惶恐地摆手,“公主太客气了,奴臣不敢当。”
舒雅脸色一沉,“德赤,你不收下我可要生气了!”
德赤只得接过镯子,郑重地放进怀里收好。
两人又叙了一会儿别情,舒雅这才转身望向那边,却让她的心抽搐了一下。
萧辰和沁水相拥而泣,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远远看去,竟仿佛四面都是惊涛骇浪,只有他们两人紧紧拥抱站在唯一的浮木上,不管风浪如何巨大,似乎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舒雅的心开始一点点往下沉,一直沉到万丈深渊。
暮霭氤氲,山沉斜照。军营吹起号角,悲凉呜咽的声音萦绕于绵延起伏的林带。郊野上卷起萧瑟的晚风,落叶飘零,枯草摇曳。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辰才抬起头注意到舒雅。
他的眼神痛了一下,拉着沁水的手,走过来。
沁水走到舒雅面前,扑通跪在她脚下,两只手像翻花蝴蝶一般打着手语。(注释:古代也有手语的哦!)
一名一直紧跟沁水的侍女,站在旁边翻译,“姐姐,上次的事,是我一时糊涂,请求你原谅我。你若不原谅我,我将一直磕下去。”
侍女话音刚落,沁水开始向舒雅磕头,一个接一个。
舒雅倒退两步,望向萧辰,“她这是怎么了?”
萧辰神情悲悯,眼里蕴满疼痛,“沁水为你父汗挡的那一刀,猝了毒。虽然救活了,但口舌僵硬,不能成言。”
舒雅怔住,眼里不知什么样的情绪滑过。
然而,只是片刻,舒雅冷笑出声,尖锐厌恶地看着脚下磕头的女子,“沁水,你是装的吧?你真的哑了吗?”
沁水闻言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磕头。
舒雅还是笑,笑得恶毒而尖刻,“就算你真的哑了又如何?我不会原谅你,你磕下去吧。”
她扔下沁水,走到萧辰面前,牢牢迫视萧辰,强硬而冷厉,“萧辰,别忘了你的承诺。她哑还是不哑,跟你对我的承诺没有关系!”
萧辰深蹙眉峰,与舒雅沉默对视,他乌黑的眸子里有幽光明灭。
然后他走到沁水面前,将她扶起来,“行了,不用磕了!”
萧辰扶着沁水,面向舒雅,表情莫测,“先进城再说。”
武州太守府,内院正房。
这里本来是萧辰和舒雅的寝处,数月来,花朝月夕,暮云朝雨。两人在此度过多少缱绻良宵。
每日,萧辰都要早起,舒雅总是陪他起床,从不睡懒觉。伺候他洗漱,亲手给他束发戴冠,穿衣系带,看着他出门。
萧辰要先到议事厅升帐议事,召见部将,听他们禀报来自各路军队的最新消息。接着,萧辰要巡视军营,处理军务。
有时,他中午会回来与她共用午膳,如果不能回来,一定会派亲兵来告诉她一声。
晚膳他多半都会回来跟她一起用。他一回来,舒雅会立刻迎上去,跪在门口给他脱靴(席地而坐,入室要脱鞋)。他进房之后,她会给他解下外袍,脱下发冠,递上温汤与毛巾净面盥手。
每晚,她与他在同一张食案上共用晚膳,在同一个浴桶里沐浴。
就像古书里形容帝王宠幸妃嫔,或者形容男人之间的友谊,常用的那几个词汇——食共器,寝同榻,起坐不离。
现在,这只属于他们的空间里,突然多了一个沁水。她的行囊就放在墙角,巨大的行囊,装满了各种生活用品,日常衣物。
舒雅每次目光瞥见那个行囊,就一阵狂怒。沁水,看来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
晚膳很快摆好了,三人入席。
以前每次用膳,萧辰和舒雅都是并肩共坐在一张食案后。此刻却变成,萧辰单独一张食案,坐在最上首。沁水和舒雅,一人一张食案,分别坐在萧辰下首两边。
那个随身翻译未被允许入席,所以,沁水的食案旁,多放了一张书案,上面备好文房四宝,方便沁水有话说的时候写出来。
刚坐下来,酒还未过三巡,舒雅就望着萧辰,冷眸寒颜:
“萧辰,别忘了你的承诺。快把该说的话,跟她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