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册立皇后,是国家大事,关乎社稷,须得群臣同意。
高君琰倒是不担心朝臣的意见,舒雅是扶日可汗的女儿,为了南楚统一中原的大业,迎娶扶日可汗的女儿为皇后,想必没有朝臣会反对。
但是,为了确保万一,高君琰还是耍了一个花招。他去信给扶日,表示要娶他女儿,并且请扶日散布消息,说他还有一个女儿,叫做莎妮公主。
而高君琰对国人宣布的,就是迎娶这位莎妮公主。
离婚期还有两个多月,高君琰让舒雅和兰儿,都暂住在萧羽的馆驿,他已经向驻守馆驿的将领打听过,知道舒雅与萧羽一直都是分房住。
楚帝迎娶扶日可汗女儿的消息,当然也很快就传到了北卫。
因为这个消息是由岳圣清带去的,所以,比官方的渠道走得更快。
赵皇后的身子渐渐重了,产期也快临近,萧辰陪伴她的时间比往常更多,几乎是朝堂与凤仪宫两点一线。
沁水依然常常来凤仪宫走动,三个人常常一起用晚膳。除了都在避免提及舒雅,三人之间还算相处融洽。
那扇屏风,也被赵皇后在不知不觉间撤换了。
这日午后,赵皇后刚歇过午觉,沁水清脆的声音就像黄雀般,在徽音殿外,唧唧喳喳地响起来。
赵皇后摇头蹙眉,沁水总是这样精力旺盛。最近气候渐热,暑气渐重,殿中伺候的人等,都有些蔫蔫的,赵皇后就更不用说,懒在凤榻上根本不想挪动。
沁水却一掀珠帘就蹦进来了,进殿后,先适应了一下殿内的幽暗。外面骄阳炽烈,室内却阴凉蕴静。
眼睛刚能适应,她就扫了一圈。
“你辰哥哥还没回。”赵皇后明白她在找谁,手托玉腮笑起来。
沁水掩饰了失望,堆起一脸关切,走过去跪在赵皇后榻前,大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赵皇后的大肚子,“真不敢相信,我就要做姑姑了。”
赵皇后一袭冰蓝色薄纱宽幅孕妇袍,斜倚在一堆红绫紫缎的靠枕里。她并没有接沁水的话,脸上带着淡雅的笑意,静静地打量沁水。
沁水每次来,都精心地妆扮。今日穿水红色抹胸绫裙,外罩一层金色薄纱披衫。薄纱若隐若现地笼罩着里层绫裙的莲纹,像是夏日傍晚的霞光投映于满池红莲,飞金流红,绮丽婉约。
耳垂下的金莲耳坠,非常特别,比一般的耳坠长得多,差不多一直垂到两肩。
梳的是俏皮的三盘髻,三个圆髻都倾斜向左,发髻上点缀着翡翠。
脸上画的是晓霞妆,宛如晓霞将散,眉心贴翠玉额饰。
赵皇后看着她,心想,果然是三分人才,七分妆扮。听见她说“我就要做姑姑了。”赵皇后表面未露分毫,心里却在冷笑。
她与沁水一同谋划除掉了舒雅,最近又常常二人一同陪伴萧辰,本应更加情谊深厚,连枝同气。但不知为何,自从共同的敌人走了之后,赵皇后对沁水越来越生出莫名的厌恶。
每次一听见沁水叫“辰哥哥”,赵皇后都会莫名地起一身鸡皮疙瘩。
但她当然不会表露丝毫,永远是一副端庄温婉的模样。
两人各怀心思地聊了许久,侍女盛上冰镇的水果切片吃了,才发现珠帘外的阳光,已经斜射到玉阶上。
看一眼鎏金蟠龙铜漏,沁水嘟囔道,“今日辰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赵皇后也将目光投向铜壶滴漏,秀丽的黛眉微微拧起,“或许是朝堂上有事耽搁了吧。”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莫名的不安。
果然,不一会儿,萧辰身边的一个内侍来了,通知赵皇后,皇帝今日不能陪她用晚膳了。
“皇上在甘露殿宴请一位叫做岳圣清的江湖人。”年轻的小内侍规规矩矩答道,垂首敛容,不敢抬目。
听到岳圣清三个字,赵皇后和沁水对视一眼,两人脸色同时煞白。
“你下去吧。”
赵皇后挥手让小内侍退下,也顺便遣退了殿中人等。
下人们都退出后,赵皇后问沁水,“文襄夫人会不会把事情来龙去脉,托碧霄宫转告岳圣清?”
沁水清晰地听见赵皇后声音的颤抖,清晰地看见赵皇后眼中的恐惧。
沁水比她镇定得多,尽管脸色苍白,但还能在嘴角聚起一个冷笑,“转告了又如何,我们有蒋昕呢。他是辰哥哥最信任的心腹,由他审问并呈上赫图的供词,这‘奸情’还会有假?何况赫图已经被押送到大漠去了,现在已无当事人对证,我们同样可以反咬一口,说她是为了给自己洗脱污名,栽赃于我们。”
赵皇后紧紧抿着嘴唇,但还是止不住嘴唇的颤抖。赶紧抬手抚摸巨大的肚子,似乎这样可以减轻内心的慌乱。半晌,她问,“慕依琴那里没有问题吧?要不要本宫现在去把她找来再交待两句?”
沁水赶紧摇首,“不可,不可,如此徒惹怀疑。赵姐姐,你都快要诞麟了,还怕什么?就算辰哥哥找出确凿证据,也不会为难你。还有什么能大得过皇嗣?太医不是也明确说了,这是一个麟儿吗?辰哥哥而立之年才得子,到时候不知道多高兴呢。皇嗣目前可只有这一个。”
在沁水的安慰下,赵皇后慌乱急促的呼吸稍稍平定,一圈圈地轻抚着巨大的肚子,慢慢陷入沉思。
殿中的光线渐渐暗下来,空气越来越窒闷。
一阵阵的晚风吹进来,似乎带来大雨之前的那种湿润气息。
“好像有一场大雨……”沁水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刹那从珠帘穿射而进,照彻了徽音殿。
沁水借着这道闪电,看见赵皇后抬起了清丽的水眸,眸中仿佛动荡着异样的情绪。她听见赵皇后低幽的声音,“我真的不知道皇上对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感情……你不知道,那晚皇上回来时那个状态……简直吓人,我想皇上在战场上杀人时,大约就是那个样子……你知道皇上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不轻易动怒,但是那晚……”
赵皇后抚摸肚子的手突然凝滞,指尖微微颤抖。
她想起那晚萧辰在后半夜回到她寝殿时,那双充血的眼睛。他一言不发地躺倒在榻上,一动不动,像死人一样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的承尘。
她试图上去说两句话,他竟完全不理,连眼珠都没移动一下。
后来,殿外传报,蒋昕来复命。
这时,萧辰依然一动不动,只微微牵动嘴唇,吐出四字:让他进来。
蒋昕奉命去羁押赫图和舒雅,但他到达现场时,只见赫图和舒雅,两人一起昏死在宫门外,两人的头部都是一滩血。
蒋昕命手下将赫图捆绑后,赫图立刻就醒了。见自己被绑了,并且听说要立刻押送自己回大漠。马上有些明白,自己被沁水耍了。他立刻向蒋昕喊冤,要见萧辰,为文襄夫人开脱罪名。
但是蒋昕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也不会将这些禀报萧辰。
他只是回禀萧辰,赫图已经扣押,并且已经调派了人马,天一亮就可以将赫图送走,送回大漠去交给扶日处置。
萧辰早就知道扶日欲置赫图于死地。他对赫图简直恶心到都不愿意让他死在这里,宁愿假扶日之手去处死他。
然后,蒋昕问萧辰,怎么处置文襄夫人。
“文襄夫人昏迷不醒,生命垂危。如果不请太医,恐怕熬不过今晚。”
听了蒋昕这样的禀报,萧辰竟久久沉默。
如此冰冷而残酷的沉默。
蒋昕为了不引起萧辰的怀疑,没有禀报舒雅与赫图撞头一事。但是萧辰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他暴怒之下根本就没有收住内力。若是不会武功的寻常女子,恐怕只挨一个耳光就别想活命了。
当时在侧的赵皇后,手心悄然浸出了冷汗,紧张地等着萧辰的回答。
萧辰长久的沉默,终于让赵皇后心里渐生寒意。
难道,他准备不救治那女人了吗?
因为她的背叛,他便要看她死吗?
最后,萧辰终于用不带一丝感情的语声,吐出寒冰般的话语:
“传太医。她死了扶日会兴兵犯境。”
就这样简单的一句,再没有多余的话。
从那晚以后,萧辰绝口不提文襄夫人。赵皇后若不小心提及,萧辰就会将寒意刺骨的眼神射向她,也不顾及她有孕在身。
“你说,如果是你,或者本宫,出了这样的事,皇上会不会如此暴怒?”
赵皇后突然问沁水。
沁水被这个问题刺痛了。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觉得,如果辰哥哥撞上的是她和赫图,恐怕不会有这么激烈的表现。
那晚他看见她背后纹身的“琰”,也不过就稍稍发了一通火。后来她用烛火焚烧后背,辰哥哥赶来时,已经完全不在乎她背上的刺青,甚至劝她留下。
若是姐姐呢?辰哥哥会亲手执火烧掉吧?
辰哥哥对姐姐,是一种什么感情呢?
这时,一道炸雷从天际劈下,震得殿宇抖动,殿内的两个女子都同时骇得一颤。
不多时,暴雨便倾盆而下。震耳欲聋的雷声,哗哗的巨大水声,让沉寂的徽音殿变得像一叶海上孤舟。
赵皇后唤侍女进来点灯,并且问沁水饿不饿,要不要传晚膳。
风太大,许久才点上殿内的灯烛。带着湿润雨气的风,一阵阵灌进来,吹得殿中烛影缭乱。
满殿都是风雨的气息,驱散了白日的暑热,只觉一缕缕幽凉爬上肌肤。
沁水一边摇头说不饿,一边又看了一眼漏壶,喃喃道,“都巳时了,辰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赵皇后莫名地颤抖起来,她让侍女搀扶着,慢慢踱到殿门边,望着外面白茫茫的夜雨。廊下风灯照耀下,暴雨如注,仿佛天地间煮开了一锅沸水。
不时有闪电穿越雨幕,像狰狞的龙爪发泄着心中最痛悔的悲意。
这时,雨中有几盏宫灯摇晃而来,被暴风雨打得晃晃荡荡的宫灯,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宫灯摇摇曳曳穿过白哗哗的水柱,来到廊下。全身淋得透湿的龚如海,见了皇后就仓皇失措地喊,“皇后,皇后,皇上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