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是瞬间,他神色不变地将黄纸递给沈俊驰,“很好,无可改之处,交付尚书台颁旨吧。”
沈俊驰拿着这张黄纸下去了。
沈如湄的弟弟沈俊驰,自任给事中以来,经常将萧羽所颁圣旨,透露给兰韶云,以此取得兰韶云的信任。
当然他所透露的,都是萧羽故意让他透露的。
他下去后,萧羽往后仰靠在凭几上,阖目沉思。他清俊如雪的脸,被一片阴沉的暗色笼罩。
沈俊驰密报的三件事,应该都是沈如湄给他的情报。那么,最后一件事,应该是沈如湄亲耳听见的。
“姐夫醉后有言,乃他之子”……
既然,兰韶云并不知道沈如湄是自己的人。那么,他说那句话,就不是为了挑拨自己跟舒雅的关系。
那么,他为什么会在醉后说孩子是他的?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一股恶寒从萧羽心底猛地升腾而起。
他的思维一直绕在这最后一句话上,心里一阵阵发冷。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龙案上慢慢地收紧,有淡淡的青筋凸显。
沉淀在心底深处不敢去想的回忆,霎时撕裂胸臆。
那晚,在昭阳宫后苑东侧们,他从后面抱住妻子,妻子下意识地惊呼:“韶云!”
随着这一记忆,妻子那条长约丈许的宽幅腰带,倏地绕上心来,一层一层绕紧,绞得他心脏剧痛。
“是不是兰韶云给你解开的?”
当时他问出这句话时,妻子眼中滑过的慌乱之色……
“羽哥哥,你将她新婚前一晚还与之共.度.云.雨的男人,依旧留在她身边,你觉得她会忠.贞吗?”沁水的话倏然回响在耳边。
“朕相信她。”曾经,他扪心对沁水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
然而此刻,当他深深叩问心扉,发现,在内心里有另一个清醒而阴戾的声音在说——不,我不相信她。
从小看见母后与父皇相敬如宾,却又亲眼见证了母后与情夫毒害父皇。
这样的阴影其实已经深深烙在他的性格里,只是他直到此刻才发现。
母后那样的世家闺秀尚且如此,何况她这样的女人,有那么复杂的过去,和那么多的男人有过瓜葛!
心里顿时像咯着一块棱角尖锐的坚冰,又冷又痛的感觉让他的牙齿都不自禁地打颤。
如果真是兰韶云的孩子……
他简直不敢想象!
“兰家来客,为梁王府吏。护军将军张敬海之子犯死罪,乃免。”
联想到这两句话,一种深彻入骨的悲怒和愤恨攫住了他。
这两件事看似不相关,但是沈俊驰将它们放在一起。说明他跟他姐姐一样,很聪明。而同时,他们姐弟对萧羽的智力也很有信心,所以才无须说得那么明白。
后来萧羽招来廷尉一问,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护军将军统领守卫京城的那部分禁军,包括所有城门的防守。如果梁王萧隽谋反,与护军将军里应外合的话,那么京城极易陷落。
而兰韶云,本来在舒雅与萧羽的共同商议下,迁为大鸿胪卿,封武安侯。
大鸿胪寺是管外交和礼仪的,是个肥差,可以捞金银之利,但是没有什么实权。而封侯拜爵,更加是挂了个虚职。从对皇权的威胁来说,比以前当个后宫里的小小十里尉还不如。
这是让兰韶云享有厚禄荣衔,但无谋反重起的机会。
可是如今看来,兰韶云虽然无实权,却靠舒雅的恩宠,收买了不少朝臣。
譬如这个护军将军张敬海,儿子犯了死罪,兰韶云替他向舒雅求情。舒雅在萧羽面前当然不会说是兰韶云求情,而是说自己与张敬海的夫人关系不错,请求萧羽驳回廷尉署判定的死罪,从而救了张敬海的儿子。
这样,张敬海就依照之前的交易,替兰韶云卖命。
既然,兰韶云与梁王萧隽联系的同时,还收买了负责京城防卫的护军将军。那么,兰韶云的谋反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但是,自己不可能就这样去跟舒雅说。舒雅会向他要证据,而他绝对不能暴露沈如湄这颗棋子。
舒雅一直以为,由于她将沈俊驰从边地召回,沈如湄姐弟对她感恩戴德。所以,她绝对想不到沈氏姐弟是萧羽的人。兰韶云更加不会想到。
因此,沈氏姐弟这条线索绝对不能暴露。
那么,有什么办法让兰韶云的反迹显露,同时又不暴露沈氏姐弟呢。
萧羽白皙修长的指节轻轻敲击在龙案上,疏淡清逸的细眉,微微凝蹙。许久,许久,他秀气的眉宇舒展开来,眼里有雪亮的光芒闪过。
过了几日,萧羽在昭阳宫陪舒雅用膳时,随口说了梁王萧隽那里跑出来一个长史,来京告状。一路几度遭到杀手追杀,幸而这位长史之前在给牧京的儿子写的家书中提到梁王有反迹。长史的儿子将用暗语写成的家书呈报给萧羽,萧羽就联系了碧霄宫,在路上救了该长史,一路保护长史抵达牧京。
鸟形烛台上烛光点点,摇曳着朦朦胧胧的幽光,照耀着食案上精致的各色菜式。
光明虾炙,将大虾灼得透明金黄。黄金豆腐,将极嫩的水豆腐,炸得外焦里嫩。山水饤,熟肉与蔬果做成花式拼盘,看上去就像是山水图。御黄王母饭,是经典的宫廷菜,将鸡蛋和油脂盖浇在饭上。最后还有一碟醋芹,是舒雅怀孕以来必备的开胃菜……
舒雅自怀孕以来,很少问政。萧羽主动说起,她一壁用玉箸轻轻夹了一块山水饤里红焖的兔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一壁随口问了句:“陈长史告梁王谋反,可有证据?”
“碧霄宫的杀手替朕抓住了陈长史赴京途中,追杀他的那些人。经过拷问,这些人供出是梁王收买。”
萧羽用银勺舀了御黄王母饭,喂给妻子。舒雅侧首避开,柔婉地笑:“臣妾不吃这个,太油腻。”
舒雅用手拈了光明虾,优雅地细细剥壳,问道:“即便如此,梁王也可以说是出于个人恩怨,才追杀陈长史。指认梁王谋反的证据还是不足。”
“但是朕却可以借此召梁王入京。他若害怕,也许会提前造反举事。他若稳得住,敢进京来,朕也要趁机逮捕他下狱,防患于未然。此人不能再放虎归山。朕欲将他软禁在身边。”
舒雅正要将剥好的粉红色虾肉放进嘴里,闻言,放下手,侧目注视萧羽。这个清俊秀雅的男子,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富于权谋?
是从铲除兰氏开始的吗?
曾经,对他威胁那么巨大的三弟萧辰,他都不忍心加害。现在,对于反心并不明了的二弟,他却要将其扣押。
卫宣帝就只有三个儿子,如今萧辰逃亡他国,只有这个梁王萧隽,最有可能威胁皇位。
萧羽这样做,其实无可厚非。
兰氏一族都是他的亲人,他当时都能下得杀手。
这个温润的男人,并不是一个庸懦无能的君主。
她紫色的眼眸里,渐渐升腾了欣赏与爱慕。隔着食案,用玉白柔荑轻轻抚摸夫君的手,“以后皇上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事事都跟臣妾说。”
萧羽回以深情一笑,膝行靠近妻子的坐垫,轻轻将她搂住,手抚上她微微隆起的肚腹,“朕这么做,也是为了咱们的太子,将来能够稳坐江山。”
浓浓的幸福感像无边无际的湖水,温柔而深沉地将她淹没。她只觉一种难以言说的甜蜜的酸楚,从心底汩汩地往上涌,涌满了眼眶,几乎要溢出来。
就这样含泪低头,看着夫君俯身,将脸贴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静静的,很久,很久。
寂静的空间里,唯有温暖的烛光,像橘色的花瓣在殿中静悄悄地盛开。
这个冷硬、狠厉、激烈的女子,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宁静、纯美涤荡着、簇拥着,整个人都要融化在梦幻般的幸福感中。
“在动呢,在踢我,夫君你感觉到没有?”
“朕怎么没感觉到?哪里?”
“这边,左边。不对,这下好像是在上边,肚脐上边的位置。”
“怎么到处跑,小家伙这么爱动!”
“是啊,臣妾也觉得好奇怪,有时明明刚刚还在上面靠近胃部的位置,几乎是同一时间,就跑到后面去了。”
“后面?”
“就是……”舒雅的笑得羞涩而调皮,“就是排泄粪便的地方。”
“跑到那里去了?怎么可能?”萧羽睁大了眼,眼神天真而可爱。
舒雅被夫君的摸样逗得砰然心动,忍不住抱住夫君脖颈,神情凄婉:“羽,有时候我都不敢相信,生怕是梦一场,我真的会做母亲吗?我这样的女人,也能成为母亲吗?”
“傻瓜,怎么不能?”他抬起身,欲拥她入怀,却被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阻挡,不由低头,“怎么你的肚子这么大呀,比通常五个月的肚子,大多了。”
“通常五个月的肚子,该有多大?”她问。
“朕也不知道,只是听见后宫有人议论。”
“臣妾是胡汉混血嘛,本来就比中原女人高挑,臣妾的孩子肯定也比你们汉人的孩子大个儿。”
“嗯……”他不语,隔着她巨大的肚子,勉强抱着她,不让她看见自己眼底划过的痛楚。
如果真的不是自己的孩子,难道自己真的忍心加害这个孩子?这个令她变得如此温婉,如此宁静的孩子?这个给予她莫大惊喜,莫大幸福的孩子?
不,不会是兰韶云的孩子,如果是兰韶云的孩子,她在我面前不会流露出这样真实的幸福。她多多少少会有愧疚感,而我们朝夕相处,我多多少少会感觉到……
然而,如果不是兰韶云的孩子,兰韶云为什么在醉后那样说?
兰韶云绝对不知道沈如湄是自己的人,说那样的话,就不可能是为了挑拨……
静静倚靠在夫君的怀抱,母性的光辉与爱,让这个狂烈的女子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安宁。何曾想到,她夫君的内心,起了那样激烈矛盾的动荡与挣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