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结束,笙歌渐歇,群臣散尽。殿中烛火仍在幽幽明灭。
高君琰喝了不少,脑中昏昏沉沉,目光微带迷惘地凝视着脉脉烛光。
那一刻,不知什么样的回忆从那双黑湛湛的眸子漾过。
在这大婚的时刻,他竟然又想起她了吗……
那双绝美的眼眸,在红烛迷濛的光影里若隐若现,他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一双眼睛,如梦如幻的眸子,让人看一眼就要沉溺下去……
那之后他一直想寻找她,有那么多的话想对她解释,但是他身不由己,他自己的生活本已经如此艰难。
早些年,南汉皇帝刘炆猜忌外戚,将高皇后的母族流放边地。高寒朗到了边镇,本来是相当落魄的。但当地有位一手遮天的豪强,他唯一的千金看上了高寒朗。
高寒朗有雄心壮志藏于胸中,待时而发。他娶了这位豪强千金之后,用妻子的家财广结宾客,借妻子家的势力招兵买马。
后来冯翊王叛乱时,高寒朗能够起兵勤王,主要的人马和智囊团,都要归功于身为豪强的岳父。
这位豪强千金给高寒朗生了四个儿子,在高家更加位高权重。高寒朗慑于妻子的威势,只纳了一个妾,也就是高君琰的母亲余氏。
有这样的正妻和她的四个儿子,余氏母子的处境是十分孤危的。偏偏高寒朗虽然尊重妻室,但对余氏十分爱宠,这就不可避免会引起正妻的忌惮。
所以,余氏一直教育高君琰要懂得藏锋敛芒,韬光养晦。
高君琰从小就假装事事不如哥哥们。其实每次师傅讲书,年龄最小的他都先于哥哥们听懂,但他却总是装作一问三不知,将师傅气得要命,跟高寒朗说他这个儿子智力有问题。
跟哥哥一起习武,高君琰同样装笨。平时哥哥们若欺负他,他就忍痛挨打,从不还手。
从那时起,高氏的亲友们就流传着“高寒朗的小儿子是傻子。”提到高君琰,往往说“高家的那个傻儿子如何如何”。
这样,到了十六岁,高君琰开始结交三教九流,混迹花街柳巷。哥哥们越加觉得他没有出息。
余氏虽得宠,但因儿子不争气,这些年倒没少被高寒朗数落。同时余氏对高寒朗的正室一直卑躬屈膝、刻意逢迎。就这样,余氏母子总算是在强大正室及其四个儿子的威势下,平安度过来了。
直到冯翊王谋反,高氏起兵,在这个有关高氏兴衰的关键时刻,高君琰才突然开始崭露头角。
一阵风动,烛火摇闪,在殿中缭绕出流动的光影。
高君琰眨眨眼,从回忆的深海浮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大婚之夜,想起这么多的往事。
自嘲地笑笑,那双修长乌黑的剑眉,重新扬起。
这时,庆生悄无声息地进来,趋步靠近高君琰:“陛下,太后召见。”
高君琰来到母后寝殿,先行礼问安。
阶上,余太后倚在镶金嵌玉的豪华独坐榻上,坐榻四周飘洒着金光熠熠的华丽纱帐。摇摇曳曳的烛光投影于朦胧如烟的纱帐,将余氏笼罩在淡淡的光晕里。
她的容颜非常年轻,神色间有难言的清冷高贵。一袭天水碧绣百合的大袖襦裙,微微左倾的高髻上,斜插两枝青玉长簪。此外别无饰物。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冷冽的气质,似乎连她周围的空气,都是冷森森的。
见了儿子,余太后的神色更加冰冷:“当初哀家让你不要娶北卫公主,你不听哀家的。如今倒好,北卫当真以为我们是臣属之国,太也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这番话听得高君琰莫名其妙。他剑眉一轩,觉得有些好笑:“母后息怒,皇后刚才到底跟母后禀告了什么,惹得母后动这么大气?”
“你的新婚妻子,说她的婚车被吴越世子劫持后,她的人也受辱于吴越世子。然后,路上又被色目国王子劫持,然后又失身于色目王子。一国之母,居然两度失节,岂能为妇德表率,母仪天下?”
余太后冷冷地说完这一通,高君琰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母后,仿佛在极力忍住什么。突然,终于实在忍不住了,放声笑开来。
余太后黛眉深深一颦,“琰儿,你笑什么?”
笑声收尽,高君琰脸上仍残留一点嘲弄的笑意,“母后,这位沁水公主,当真可笑。这段话里全是漏洞,母后就没有听出来?”
“哪里有漏洞,你说给母后听听。”
“其一,吴越国世子几年前就扬言非沁水公主不娶,虚正妻之位以待她。何况吴越世子口碑甚好,即使为情所乱,做出抢亲之事,也断不会玷污沁水公主。其二,儿臣听说,吴越世子让北卫晋王萧辰,亲自送沁水公主到我国。那北卫晋王何等人物,南征北战未曾一败,百万军中取敌人首级易如反掌。又怎会让色目国王子将亲妹妹从自己手里劫走?”
说完,高君琰看向母后。令他微感奇怪的是,母后似乎没有听进去,凝视着殿中袅袅浮升的熏香,高贵明艳的容颜似乎散发着忧伤的气息,眼神里透出几许恍惚。
“母后……”高君琰轻呼一声。
余太后这才猛醒,眼神一凝,恢复了平日的冷冽,“琰儿,宁信其有,勿信其无。如果这女子果真已非完璧,就该让其禁闭冷宫,以免秽乱宫闱!”
“禁闭冷宫?”高君琰笑起来,神色冷嘲,“母后,她可是北卫公主。您觉得我们现在有力量跟北卫决裂么?若北卫大兵压境,国内刘汉余孽再里应外合,刚建立的国家就将危如累卵。”
“不是哀家要禁闭她,而是她自请禁足。她跟哀家说,失身于他人,无颜侍奉皇上,请哀家降懿旨,将她禁闭冷宫。”
高君琰闻言,唇际的笑意加深,那笑容带着讥讽、嘲弄和犀利,也有一点点戏谑和好笑。末了,他说:“母后,这个沁水公主,大概是心有所属了,所以想逃避侍寝。这门亲事,是她哥哥萧羽和她那个天后嫂嫂所订,她本人未必情愿。”
“这且不去管她。她跟哀家说过了,她是自请责罚,所以不会将她被打入冷宫的事情,传到她哥嫂那里。所以你不用担心北卫那边。既然她自甘受惩,我们不妨成全她。如果她真的已经失身,那么罚得其所。如果说她竟然自毁名誉来诓骗哀家,那么也该罚她欺君罔上。”
高君琰眼里突然有一星邪谑,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母后,儿臣倒是觉得,对其最好的责罚,不是打入冷宫,而是强令侍寝。”
“琰儿!”余太后骤然厉喝,神情急怒,“不可胡来!既然是她不愿意,你强令其侍寝,惹怒了她岂不获罪于北卫。”
高君琰扬眉一笑,眼里流转着淡淡的冷酷,“母后,北卫天后有懿旨给儿臣。让儿臣一旦接到沁水公主逃婚的消息,就快马传讯给她。这说明,北卫也是一心要结这门亲事。所以,他们绝不会因为我强迫沁水侍寝而愤怒。”
“不行!这女子心思叵测,诡计多端,为娘不愿意你与她牵扯过多!她既自请禁闭冷宫,索性就让她禁足不出,你也不要去她殿中。这样,她不过就是我们安抚北卫的一颗棋子。免得她在你的后宫兴风作浪。”
高君琰不语,微微侧眸,久久地盯视母亲。
余太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
忽然,高君琰笑了,他的笑容让人不安,“母后,怎么儿臣觉得,似乎是你不希望我近她身?”
余太后眼底悸动了一下,神情倒还镇定,“是的。母后不喜欢那女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余太后的神色倏然凝重,“哀家曾经到大鸿胪寺要来那女孩的生辰八字,让慈航道长跟你的生辰八字一算,二者竟势如水火。若相结合,必有血光之灾。琰儿,你应该知道你我母子这些年的艰苦。为娘绝对不敢拿你的性命冒险。”
“是吗?”高君琰唇际浮起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浅笑,眼里闪烁着锐利的锋芒,“母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迷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