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州 剑门关
许辰拿着通关的文碟给守关的士兵查验,剑阁厚重的门扇被缓缓打开,声音低沉有力。
出了剑门关,就只有一条道。
这是乾州往颍州的必经之地,乾州人称之为连云古道。三百年前李王由帝都入乾州,入眼四下峭壁嶙峋却荒蛮贫瘠,便亲自率兵在此种植柏树,从剑门而起,到云县而止,因此后世称为连云古道。
三百年过去了,连云古道两旁,古柏参天,浓荫蔽日,郁郁葱葱,亭亭如盖。行其道上,夏不知热,冬不晓寒。如今正是初春之际,鸟鸣啾啾,鹂声婉转。
许辰看着在古木掩映下葱葱郁郁的大道,突然脑中一阵错乱,生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感觉。
切,昨天晚上太用功了。
许辰耸了耸肩膀,觉得自己跟“壮士”两个字的差距不是一笔两划能描述的。
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的一步一步向前挪,心里觉得大概是前几天说话太不知分寸了,惹恼了大师兄,要不一向疼爱大家的大师兄怎么会让他一个人跑那么远呢?
剑圣居虽然是在隐圣峰,雪原绵延不断,隐圣峰的后山有四季如春的峡谷,蔬果生长缓慢,但尚能自给自足。
每年春回大地,师门都会全员下山历练。不然真的和这个世界脱节三百年,出山就成怪物了。恐怕只能沦为笑谈,还谈什么山河一统,家国永安。
只不过他们如今不像多年前的剑圣师祖,自己吃糠咽菜节衣缩食,只为普济苍生。他们的游历不顶着剑圣居的名号,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百姓伸出援手而已。
照师傅的说法:他们是游历大弈大好河山,看看什么叫“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注1),了解什么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注2),知道什么算“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注3)。等等等等,据说也是约定的一部分。
只有深入了解,才能深爱,才能舍得付出和牺牲。
以前许辰如果犯错,疏墨平时也只是小惩大诫。因为许辰这个人向来属于记吃不记打的类型,皮肉之痛根本不放在心上,今天挨了打,明天还是继续上房揭瓦,顶多是换个地方揭而已。
于是每每到了历练的时候疏墨就放许辰自己一个人行走,然后语重心长的对许辰说:吃够了亏就知道要用功了。
许辰每次都不负众望,狼狈落魄的回归游历队伍,然后深刻的对大家反省自己所犯的错误,以求能吃一顿饱饭然后积攒力气继续揭瓦。
“唉。以后一定好好用功。”许辰闷闷的对自己说。一边踢着地上的石头,一边往前走,心情别提有多低落了。
“大师兄,你好狠心。呜呜……”
剑阁之上,守卫的兵将都被挥退在底层,疏墨静立目送许辰的身影被重木吞没。那目光深邃而辽远,仿佛看到的不是区区一个连云古道,而是大弈千万里河山。神情中的傲然,似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万里山河尽在指点之中,苍茫大地不过挥手沉浮。
可事实上,在疏墨心中,便纵有姹紫嫣红万千美景,钟鸣鼎食万户俸禄,怎比得少年时师门里的煮茶论酒,饮雪埋香?
叶呈轩移步上来,顺着疏墨的目光望去,已经没有许辰的身影。想到许辰那一脸委屈样,好气又好笑。
再看疏墨,像是知道疏墨心中所想,极目远望,睥睨天下。骄傲的说道:“哼,我大弈河山万里,岂是李忠之辈可得可毁!”
区区一个李忠,何足惧之!
“好!果然是我大弈的好儿郎!”疏墨赞道。
大弈百姓安居乐业多年,可颍州百姓的安稳日子连二十年都不够。好不容易休养起来城镇,若是因为李忠的野心而毁,太可惜了些!
“大师兄,我走了。”叶呈轩紧了紧背后的包裹,对疏墨道。
许辰去取那海蜡,不过是顺带而已。
宁北落那里宇文合昀留的有能暂时压制各种毒性的玉弗洛。若是真等着宇文合昀制药救人,这来回四五天,恐怕尸身都臭了。
真正的重心在叶呈轩这里:能兵不血刃的和谈是最好,若是谈不拢,擒贼先擒王!杀了李忠,打乱乾州军事布局,要打要战,也好得个先机!
“去吧,好好跟着许辰,他可跳脱的很,你们一定要小心。”疏墨转身,重重的拍了拍叶呈轩的肩。这个时候的他,依然没有统帅千军万马的霸气,有的只是常年为人师长的气度和护犊之心。“待你归来,师兄与你再饮三百杯!”
“大师兄放心吧。这次去,许辰在明,我在暗。合我二人之力,一定把事情办好。”叶呈轩竟然是单膝跪地拜了下去,向来冷面的他竟然有了怒色,深邃眸中透出一种桀骜不驯的意气。“此间事了,我们一起去接小师妹!再不让谁欺负我们!”
疏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弯腰扶起叶呈轩。“好,呈轩你有心了。早去早回,师兄在此静候佳音。”
叶呈轩一语不发,纵身从剑阁之上跳下。
猎猎风中,那宽大的袍袖随风鼓涨,像是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鹏,翱翔展翅,非池中之物。
疏墨在剑阁之上放眼而望,群峰突兀,山岚辉映,云海翻涌。
只听见风声在峭壁之中呼啸而过,一阵刺骨的寒意袭上心头。
剑阁立在灵山的断裂带之中,峰如剑插。
石壁横亘,森若城郭,峭壁中断,两崖对峙,一线中通,剑阁临危而建,易守难攻。
那连云古道从剑阁蜿蜒而去,四下山岭密布,沟壑交错,连山绝险,峻岭横空。疏墨只在剑阁之上远远观望,却发现每一个地段他都能找到一个适合隐藏适合设伏的地方。
许辰和叶呈轩,纵然武功修为不弱,却从未有过杀人之心。
善与恶的较量,通常都赢的惨烈。
明知道去路凶险,明知道兵不血刃差不多等于妄想,为什么还要试一试呢?
百姓的生命珍贵,许辰和叶呈轩的生命难道是草芥不成?
疏墨闭上眼,忍下了想要把许辰和叶呈轩叫回来的冲动。
其实,他算得上是剑圣居三百多年来最年轻的首徒了。
有师傅在的时候,他也只是练功学习都认真而已。
后来师傅走了,他才慌忙开始用功刻苦起来,夜间钻研师傅留下的卷宗,白天带着师弟们学习。
孩提时候,爱玩是天性。宁北落没有上山的时候,许辰是最小的男孩子,也是最爱玩的一个。
长到四五岁,虎头虎脑的稚气未脱,但却不安分的紧。整个剑圣居鸡飞狗跳,被师傅带上山的时候不到一岁,没有太多山下的记忆,只晓得贪玩。
直到那年游历,师傅从素未谋面的师母那里带回了可晴。
许辰趴在床头小心翼翼的抚摸碰触,连抱都不敢抱。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襁褓里的娃娃能一动不动的坐上大半天。
可晴笑,他也跟着笑,可晴哭,他比自己哭了还难过。
又一年下山游历,师傅没有跟着,是他带着几个师弟。
看到没有家长在身边的女娃被稍大的孩子们欺负的抱头满巷子的找地方躲藏,他指着那女娃对许辰说:“你若学武不用功,将来可晴没人保护,随便谁都能欺负,说不定也要变成这样子。”
药铺门口看到痛失爱女的贫家妇女抱着已经僵硬的尸体哭的撕心裂肺,他指着那一对母女对许辰说:“你若学医不用功,将来可晴病了,你连药草都不知道采哪种,哭再大声也没有用。”
许辰是最小的师弟,尚且那么疼爱可晴,更别提他们几个师兄了。后来,不光是许辰,连宇文合昀、叶呈轩、宋怡卿都开始比以往更加用功起来。
他在教习室外听到许辰稚嫩的声音对众位师兄们道:谁也不能欺负我们。
会心一笑,他推开门进去。
这么多年,原来叶呈轩一直记在心里。
后来,师父走了,他把那个小娃娃揣在心肺里暖了七年。
再后来,宁北落来了。
光明正大的对他们几人说:宁北落这辈子最心爱的宝贝就是慕可晴,我愿倾尽此生,赢得慕可晴的心。
或许他已经输了,但他并不愿承认。
只好苦笑。
可晴虽对他有情但年纪尚小。
剑圣居首徒的责任他尚未卸下。
宁北落磊落坦荡的在他之前表露心迹。
可晴呵。多久了,我都不敢抱你。
如果还能再见,我们之间,会怎么样呢?
到了那个时候,如果我还年轻,我一定要紧紧的抱着你。
就像那些顽劣的孩子一样,紧紧的抱住心爱的东西,再不与别人分享。
也许那个时候,我已经垂垂而老,我依然想紧紧的抱着你。
就像披荆斩棘历劫归来的战士,得到了帝王的最高奖赏,疲惫但是温暖。
可是,如果再见的时候,我仅仅剩下一堆白骨,一坯黄土。
到那时,我抱不了你了,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