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 云裳宫
小皇帝龙潜渊怒气冲冲的蹬着金灿灿的小皮靴冲进来的时候,天才刚刚透出熹微的晨光,可晴坐在湖边的小石凳上,垫了个小手绢,却还是有些凉意。
春天日短,月亮还没有下山,可晴一早就起来等雪鹞回家。夜里的雪鹞飞的不比白日慢,如果疏墨昨日有回信,算算时辰也该到了。
“慕可晴!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龙潜渊疾言怒色,开口第一句就没有好话,恨不得冲上来直接咬可晴一口。
他刚刚知道宁北落走了这件事,现在龙颍摄政,宫里宫外的管制都很严,他消息闭塞的很,已经成定局来不及挽留了他才知道。
宁北落明明答应他要帮他的,他还封了宁北落御前行走,可是这个女人却把宁北落赶走了!
慕可晴是和龙颍一伙的!
可是这个女人居然想要当他的皇后!
龙颍还轻易就蛊惑的母后让母后同意!
龙颍自己摄政还不够,把他隔绝在政务之外还不够,切断他的手脚还不够,居然随便就塞一个女人想用皇后的身份监视他!
“我猜也是。”可晴耸了耸肩,觉得龙潜渊的怒容实在是可爱的紧,也没什么威胁感,这孩子长的跟娃娃似地,没有一点威严和信服力,怪不得还没亲政,要是真亲政了,那才天下大乱呢。“龙潜渊,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可是好像我们快要成亲了呀,真不好意思。”
“慕可晴!”龙潜渊怒不可遏,伸手想去抓可晴,又不知道忌讳什么,在空中挥了挥手,最后左手拍了把右手,问道:“你不喜欢宁北落吗?为什么赶他走?”
“谁说我不喜欢。”可晴微微弯起了嘴角,想到那个磊落的身影。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到了云州中州和宁州的交界处了吧,一定是一路平安的。被这样的人喜欢,喜欢这样的人,都应该是一种骄傲,因而不需要隐藏。“我喜欢的紧呢。”
“那你为什么赶他走?”龙潜渊质问道。
“为什么呀……”可晴扯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尾音一转,干脆利落的来了句:“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第一个问这句话的人,不是疏墨,不是宁北落,甚至不是师门里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不相干的外人。
喔,其实也不算是外人了,他们大概要成亲了。
可晴又想起疏墨和宁北落来了。
隐圣峰本来就人烟罕至,山上又只有她一个女孩,数来数去也只有那么几个人。所以在人际交往这种事上,她并不擅长。
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人问过她一句:为什么。
疏墨从来没有问过可晴为什么。
他总是太忙,每天有研习不完的卷宗,教授不完的功课。他只会告诉可晴,你要做什么,你应该做什么,或者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最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你还是去找宁北落吧?
疏墨太忙了,忙到从未想要去了解可晴,又或者,可晴那么简单直白的人,是不需要了解就一眼能看透的。
有时候可晴都会怀疑自己的记忆,那些美好的温暖的朦胧的像是罂粟花一样让人上瘾而不能自控的回忆,是臆想还是真实存在过的?
宁北落也从来没有问过可晴为什么。
他从来不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从来不会问她究竟要去做什么。宁北落只是不言不语的追随,就算慕可晴要跳悬崖,宁北落也会问都不问一句率先跳下去给她探路。
宁北落对慕可晴从来都只是宠溺,因为慕可晴要,所以宁北落给,就算撕心裂肺,就算心魂俱散。
至于师门其他几位师兄,自以为有疏墨和宁北落在前,哪里还轮得到他们。所以也只是锦上添花的疼宠可晴,而从未有过类似的沟通。
有时候可情也会叹息,如果自己爱的是宁北落该多好,这样墨墨也不用为难,宁北落会开心,她自己也可以安心。
没有如果,如果都是假的。
疏墨是得不到,而宁北落是尚未得到就已经失去。
从此以后,慕可晴的心里,大概永远都会有这两个人的位置吧。
孰轻孰重,还要比较吗?似乎已经没有必要了。
“你!哼!像你这样目无尊长的女人,不敬不忠,要不是我答应宁北落要保护你,你早就死了一万次了!宁北落对你那么好,为了你就差把自己卖了,你说赶走就赶走。是不是怕他耽误你往上爬?皇叔安排你做司言女官,他可不是会轻信别人的人,你们之间的关系不简单吧?这么冷血又没有节艹的女人,还想做我的皇后,你觉得自己够格吗?”龙潜渊鄙夷的说,可晴的失神似乎让他觉得自己被怠慢了,于是说话越发刻薄。
宁北落是因为慕可晴在答应和他合作的,他本以为自己起码多了一条消息管道,谁知道武功那么高骑术那么好眼神那么坚定的人,这么简单就被一个女人打发走了!
真是让人吐血!更可怕的是这个女人竟然要做自己的皇后啊!!
“啊,够不够格,好像你说了不算呀。”可晴抬头看着弯弯的月亮在熹微的晨光中黯淡的斜斜挂在天上,忽然就想起了隐圣峰——那里一眼望去是万里无垠的雪原,天空蔚蓝而高远,晚上的月亮清晰的像是伸手就能摘下来。剑圣居已经空无一人了。
剑圣居门下本是一体,可如今她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
他们七个人,又是谁最先回去?
到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的时候,还有几个人能回去?
“……”龙潜渊失语了。是啊,够不够格,他有什么资格评判?
事情已经差不多成了定局,他似乎只能在慕可晴身上撒撒气。
但他也明白的,这件事慕可晴并不是关键。
龙潜渊,承认吧,你有多无能。
“不如你选个喜欢的女子吧。龙潜渊,这里太孤单了,你需要有人陪伴,有人温暖。我们恐怕只会互相伤害。”可晴温言软语,对龙潜渊的怒斥和羞辱全然不以为意。
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可晴说的很郑重其事。
“……”龙潜渊的怒色终于还是撑不住了。他根本没有选择,他们两个人都明白。但是身为龙家人,他也不会轻易就认输。“慕可晴,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心有所系,却甘愿做龙颍手底的卒子。
然后他才能找到合适的相处之道。他们毕竟,就要成亲了。
成亲,从此并肩,皇后的废立并不是儿戏,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动她。
他们的路会很长:一个君临天下,一个母仪天下,那将会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龙潜渊,你听过一句话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晴问。
“女人,你是在歧视我吗?”龙潜渊又怒了,像是一只炸毛的小兽。谁是燕雀,谁是鸿鹄?宁北落志存高远又如何?鸿鹄?哼,他龙潜渊是要翱翔九天的龙!
“我怎么敢。”可晴轻笑出声,面如芙蓉,声如碎玉。龙潜渊心里有根弦轻轻弹响,很轻很轻,于是理所当然的被忽视。
“哼。”孩子气的应声,好像一瞬间那只横眉怒目的小兽就被捋顺全身的毛。
“燕雀处堂,鸿鹄展翅。像我这样的人,从来不去思考太多,未来怎么样,人心怎么样,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总之就是顺其自然罢了。若是有人心怀不轨,也不过兵来将敌水来土堰,翻不出什么大风浪来。慕可晴是疏墨教导出来的。心里最重要的依然是疏墨,是剑圣居,然后才是宁北落,如果有一天,到了必须牺牲的时候,宁北落还是会被放弃的,那时候宁北落怎么办?若是有一天,慕可晴在哪个华丽的宫殿里婉转承欢,那时候宁北落怎么办?说不定哪天,慕可晴就被这森森高墙淹没而不知去向,那时候宁北落又该怎么办?宁北落不应该是这样的。假如有一天,慕可晴不得不利用谁,至少不要是宁北落。假如有一天,慕可晴不得不狼狈或者狰狞,至少宁北落不能看到。”可晴安然的谈论着未来有可能遇到的凶险,好像对她来说,被牺牲,嫁给什么人,甚至死亡,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只要宁北落看不到。
“御前行走?你以为有多高贵吗?宁北落什么时候对父执辈以外的人屈过膝?龙潜渊,我没有看不起你,但是你给不了宁北落所需要的空间。”
龙潜渊给不了,慕可晴更给不了。
所以,宁北落,我只能逼你自己去飞。
至于离开你的我,寒冷或者孤单,都是属于慕可晴自己的,不该再是你的责任。
慕可晴在等的人一直都是疏墨,所以只能对宁北落说抱歉。
抱歉只是喜欢而不是爱,抱歉不能给你同样的回应,抱歉不能站在你身边,抱歉……
太多的抱歉,可是不能说给你听。
宁北落,一路顺风。
“你……”龙潜渊以为的慕可晴,是尖刻的,势利的,低俗的,薄情的,甚至可以说淫 荡。但是从来没想到,慕可晴原来是这样的。
像是薄到透明的精美却脆弱的瓷器,就算是身处在布满灰尘的旧屋里,也依然自顾自的泛着微微的冷光,让人忍不住想要触摸想要温暖想要拂拭,却又害怕打碎。
“龙潜渊,你好像不得不接受我了。”可晴起身,对龙潜渊郑重的行了一礼,那方垫在石凳上的细绢飘然入水。“陛下,妾告退。”
大概今日雪鹞是不会回来了。疏墨,本来就不会给慕可晴回应的不是吗?
只要疏墨愿意,天涯海角,慕可晴都可以携手。
可是疏墨不能。
所以,慕可晴只好孑然一人,小手冰凉却再也无人温暖。
墨墨。我们还能不能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