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十九年,蒙骆十六部完成统一。
嘉禾二十年,赤那王率蒙骆兵进犯齐国边境齐雁十城。
嘉禾二十二年,齐雁河以西全部沦陷。
“快逃阿!敌军袭城啦!”
声振屋瓦,响彻云霄,尸骸遍地,逃无可逃。
是对人间最后的形容。
“公子怎么办阿!”
白衣书生站立如松,身旁白衣神童手足无措,一双脂玉般的润手紧紧攥着在慌乱人群外一动不动的自家公子的衣袖。
书中常说战火连天,烽火狼烟。书中还说马革裹尸,白骨露野。
这不是场战争,这只是一场无法抵抗的屠杀。
齐国在退,百姓却退无可退。
人潮涌动,比肩接踵,搏一个生机太难了。
“鸟飞反故乡,狐死必首丘。阿水,我们该逃去哪里?”书生读了十几年的书,书却没有告诉他,他该去哪里。
骤然间!一只凌厉的箭矢划破空气朝书童而来,书生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紧紧抱住书童挡在他的面前。书生一个闷哼直直的倒在了书童身上,砸在地面的是两个人。
长箭穿透了两个人的心脏。
“公…子…”书童断断续续的只能喊出这两个字,他无力闭眼落下最后一滴泪。
书童的长发散落在地,和书生乌黑的发交缠在一起,混合着满地的鲜血和灰尘,像一朵即将盛开的妖异花朵。
“别怕。”书生艰难转头在书童眼角落下亲吻,声音沙哑又温柔。
家应当在这里。
黄泉碧落,地府门前。白色单薄的身影徘徊不定,他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只有心口黑黝黝的洞展示着他的死亡。
黑白无常闲来无事刚好溜达到了此处,门口的小喽啰看到后自然是更加卖力干活。“赶紧赶紧,都快进去不要耽误了大家伙时间。”
小喽啰自然也注意到了迟迟不肯入地府门的书童,扬着手中长鞭正欲上前,却被黑无常一把抓住。
“大大大…人…”小喽啰惶恐不安,黑无常力气忒大。
“做好你的事,不该管的不要管。”黑无常斜眼冷冷道。
“是是是……”
黑无常一把甩开抖若筛糠的小喽啰,走回白无常身边。
“做什么管这闲事。”黑无常道。
白无常远远的看着书童,没有收回目光的意思,“长得好看,自然要管。”
黑无常捏正白无常的下巴强迫他看自己恶狠狠道,“我不好看吗,需要你去看别人。”
白无常一把拍开他的手,邪魅一笑,“自然好看。”他转身头也不回,“那又如何。”
鬼魂不会落泪,书童在等来书生后,自责又焦虑的泪都如鲠在喉般连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了。”白衣书生笑着摸摸书童的脑袋,无奈宠溺温柔一如既往,心口黑洞和书童的一模一样。
书童摇摇头又心有不甘道,“公子不该救我。”
“何来救不救,我们逃不走。阿水,齐雁十城以东是齐雁河,以西是齐雁山,我们夹在中间是齐国的边疆。东西无路,南北不通,齐雁十城早就是笼中鸟瓮中鳖。”书生边走边说语气淡然,“死生有命,死了也未尝不是幸事一件。”
书童茫然点头。
书生牵着书童的手往地府走去,小喽啰得了黑无常的吩咐一路把二人领到阎王殿。
寻常人来地府照过生平镜后,根据一生所为分三六九等,喝过孟婆汤后即各自轮回。带去阎王殿的鬼魂千百年来不过几个,小喽啰如数家珍般叨了半天。
阎王殿内噤若寒蝉。
“公子,这人可真能讲。”小喽啰走后书童舒了一口大气。
“是鬼。”书生言简意赅总结道。
“哦。”书童摸摸鼻子,死的太快没反应过来。书生在,他便安心,哪里都是生,哪里都是死。
惊堂骨敲的突然,书童吓得往书生身后躲。“堂下何人。”阎王气壮河山颇有一番气派。
“不是你让我们来的吗?”书生波澜不惊,拍拍书童的手安抚道。
“哦。”阎王难得吃瘪。
白无常躲在暗处偷笑,黑无常不屑道,“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这个更好看。”白无常悠悠道。
惊堂骨再次响起,“知道找你们来干什么吗?”阎王不屈不挠。
“当然不知。”书生坦然。
“哦。”阎王继续吃瘪。
“不止好看,还有趣。”白无常眼珠子转都不转一下。
黑无常挡在他面前,“不许看。”
白无常一巴掌拍开他,“别闹,难得这么有趣。”
阎王摸了摸惊堂骨,再敲几下估计要裂了,本来就是装饰用的,此番敲了两回,着实对不住这难得一见的白骨。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找你来是想问你来生想做什么。”
“为何只问我?”书生不解道。
且不问千百年间地府流连的鬼魂多如牛毛,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
“自然不是因为你好看。”阎王见缝插针。
“你要夸我好看,我自然接受。”书生欣然。
阎王吐血,为何有如此厚颜如此不可理喻之人,“你为救他。”阎王伸手直指书生身后的书童,“而死,但你阳寿未尽。”
“所以?”书生问。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你没有听过这句话?”阎王抄着手臂摸了摸下巴很是不解,此人为何总是一副别人欠了他钱的模样。
书生点头,“听过,但我已经死了。”
“哦。”也有道理。阎王重整旗鼓,“所以你本不该死。”
“若非生逢乱世,何人该死?”书生淡淡道。
此话自然在理,战火接连不断,这几日来地府的鬼魂成日成日的翻倍。纵使是阎王也不愿看见人间是这幅模样,于是他说,“所以给你一个机会,选择你的来世。”
“只有我?”
“只有你。”
书生闻言点头,站立如松,神情桀骜。他又似站在千军万马之前,脸不带笑眸中深邃,“来世我要当一名上阵杀敌的将军。”
公子长的眉目俊朗,鼻梁高挺,本该是当将军的模样,书童想象书生穿着铠甲屹立在万军之前,定然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阎王点头,眼里满是欣慰。
“所以呢?”书生问。
“所以?”阎王笑出了声,“所以生死有命,你的来世自然不是我能做主的。”
“哦。”书生道,“刚还说我阳寿未尽。”
阎王摸摸惊堂骨,“我是阎王。”说话自然不作数。
书生轻笑,“阎王果真有趣。”
阎王和他对视一笑,“我这地府里有趣的人可多了。”
很快书生就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地府有趣的人是确实多。
黑白无常仍然隐在暗处,“从地府门口,跟到阎王殿就算了,孟婆堂你还要跟来,老婆子发起脾气来,我们俩都得被挂在万骨树上一个月。”
白无常睨了他一眼,“你不想看可以先走。”
“怎么舍得放你一个人。”黑无常勾了勾白无常的下巴笑的风流又佻达。
孟婆堂管理有秩,鬼魂排着长队一碗一碗的接过孟婆汤等待转世。长得好看的,孟婆便笑的和蔼一些,讲话也温柔很多。遇到龇牙咧嘴在人间犯了事下来的,还会用脚踢几下,满脸的不耐烦。
“不巧,汤只剩下最后一碗了。”孟婆笑眯眯的看着眼前一对漂亮的年轻公子。
“可以让给别人,我们不急。”书生道。
孟婆笑眯眯,心道,好看声音也好听,“不行。”
“那我们从后头重新排一回。”书生道。
“是阿是阿,让我先吧。”后头一名缺胳膊短腿的仁兄大义炳然道。
孟婆一个空碗扔的标准,把仁兄砸的脑门嗡嗡,“有你什么事。”嗓门还有点尖。
书童胆小,一直站在书生后头,往日里叽叽喳喳的性子到了地府后,话都讲不出齐整的两句。
“别怕。”书生拍了拍书童紧攥在他衣袖上的手,对孟婆问道,“下一碗还要多久。”
“后天。”孟婆笑眯眯,若是换个场景,大有一副婆孙和谐友好的画面。
书生皱眉,“站在这等两天?”
“自然。“孟婆笑眯眯点头。
“早说阿,让我们等这么久,早知道就不来了。”后头排队听到对话的鬼魂心生不满,一些不敢讲话,一些却相当不识时务。
孟婆冷了张脸转过身去,先前讲话的那十几个人直接从鬼魂堆里飞了出来倒挂在万骨树的最上头。
“孟婆婆饶命阿。”求饶声此起彼伏。
从万骨树顶往下看去,视野可及之处满是鲜血淋漓的尸骨,空洞的头骨里持续不断的往外头蜿蜒流出鲜红的血浆。鬼是不能被吓死的,更不能吓昏,孟婆施了法术让上头的人连眼睛都不能闭上。
余音绕耳满是尖叫声,孟婆满意的点点头,笑眯眯的看着书生。
“这老婆子的恶趣味真可怕,你可不要学他。”黑无常啧啧道。
白无常颇为苦恼,“万骨树世上仅此一棵,已经有了主人,我想学也学不了。
虽然黑无常不是想表达这个意思,但横竖白无常都不会学,那就算好的。
正如孟婆所料,书生不止长得好看还相当识时务,他的脸色扬起长辈最喜欢的微笑,“不知婆婆可否让我的弟弟先喝,他胆小,在这里待两天,我就算转世也不安心。”
孟婆的眼睛在书童身上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扫了一遍,长得也很好看,不错。于是她笑眯眯道,“不行。”
书生知道规矩不可改变,也没有再多说。他转过身抚了抚书童的脸颊眉眼,又摸了摸书童心口的黑洞,“我要先走了,你怕不怕。”
书童满心的恐惧被一点点安抚走,他摇摇头,“公子,你别担心,我不怕。”
书生笑笑,转身接过孟婆手中的汤一饮而尽,头也不回的向奈何桥走去。
孟婆笑眯眯看着书生挺拔的背影,“对了,不止是天上,地府也是一日换人间一年。
书生已经听不见了,书童在这句话里明白了来世他和书生相隔的可能不止是万水千山,还有几百个永远也跨不过的岁月。
黑白无常在两日后悄然而至,仍旧隐在黑暗处,书童蹲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猜这小鬼在想什么。”白无常抄着手臂。
“我怎么…”黑无常的话还没有说完,鬼魂堆里却暴动起来,是书童冲向了奈何桥。
黑无常倒吸一口冷气,白无常一句“喂“破喉而出,自己也从暗处冲了出来。身影还没站稳,便和黑无常一起被直挺挺的挂在了万骨树上。
“看热闹就算了,出了事还管不住,挂着吧。”孟婆冷冷道。
黑无常叹了口气,看着白无常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明事理道,“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