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莘国是个姒姓小国(一说是僖姓),是大禹之后(如果是僖姓就是黄帝之后),虽说小,可和周边的那些小方国氏族相比,还是比较大的,辖制着周边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城邑和村庄。
都邑有夯筑的两丈多高的土城,城是夏人的祖先鲧发明的,还比较原始,夏代的“城”相对比较简单,在山上居住的山民会用石头砌磊,而平原地区的则全是用泥土夯筑(直到战国秦汉时期还是主流),城门上面用木头和草搭个敌楼,这是比较好点儿的,次点的就是竹木编栅栏糊泥,后面有架子可以上人,都算是“城墙”。
有莘城里住着上千户居民,中央是一个大土台,上面盖着好多间大草房子,那就是莘君的宫殿。
为什么要盖在大土台上呢?原来,当时兖州之域地势低洼,称为“偃地”,河流纵横,湖泊沼泽密布,经常发洪水,没洪水也潮湿,所以当时的人——不是所有的人,是有身份地位的贵族——盖房子,就会先在地上堆起一个大土堆,把上面整平、夯实,在上面盖房子,一是可以防洪水,二是避免潮湿,三是显得雄壮威严。
国君的宫殿、国家的社稷宗庙都是这么搞,在河济淮泗流域就留下了许多这种土台的遗址,俗语里称为“堌堆”,在考古学上称为“堌堆遗址”。
有莘氏这个国特别有名,想当年有崇国的国君崇伯鲧,就娶了有莘氏的女儿叫女嬉(也叫女志、修己、修姒),生下了夏人的高祖大禹。
现在有莘国的国君叫莘伯尚,莘是氏,伯是排行,也是爵位,尚是名。
中午的时候,莘伯尚正在土台上的宫殿里和群臣议事,就有人来报告,说采桑女在伊水边的空桑树里捡到个奇怪的婴儿,想交给君上处理。
夏代的时候,从夏后到各国国君的称谓都是“后”,臣子都这么称呼君王,出土的战国文献里也写作“句”,是通假字,虞代称“帝”,商、周时期称“王”,秦汉以后又开始称“皇帝”或“帝”,《尔雅·释诂》里说:“帝、皇、王、后、辟、公、侯,君也”,这些字意思都差不多,“君上”这个名称大概是战国才有的,本书为了通俗,也为了避免与王后的“后”混淆,所以用“君上”。
夏代的一个诸侯国的国君,和现在的区长、乡长实在没多大差别,甚至还不如,臣民的吃喝拉撒睡都得过问,自己还得去种地、狩猎,遇到打仗也得亲自上阵,不是光坐在宫殿或会议室里开会、研究、发文件、下命令,自然,捡到孩子的事儿也得管。
莘伯尚让女仆把孩子抱过来看看,顿时皱了眉头。
那时候人们渔猎耕种,还有尚武之风浓厚,喜欢强壮的婴儿,他一看这孩子又黑又瘦,不喜欢。
可作为国君,总要表现一点仁慈,就看看下面的人,清清嗓子:“各位,这个孩子,谁愿意……”
众官员都低头的低头、扭头的扭头,还有的人在挖鼻孔。
一个大臣说:“君上,这个孩子不吉利,您瞧,他十有八九是湾聚的孩子,湾聚整个村子都被洪水吞了,只剩下他,而且还是在一棵空桑树里,这么古怪。”
“嗯对,肯定是个不祥之物,要不得,说不定会让人家破人亡。”其他人附和着。
大卜巫见走过来瞧瞧,问:“啥时候发现的?”
采桑女说了时间。
巫见掐着手指头算了一阵,突然大叫:“君上,这个孩子的确不吉,他命星刚强,将来必会酿成翻天覆地的大祸,应该把他扔掉。”
——看看,原来湾聚的巫用这次的确算的是准的,连道行高深的巫见也是这么看,可惜巫用算准了这次之后,就在滚滚的洪水里消失了,他没算准是否会发洪水。
众人一片哗然。
“哎,这个……”莘伯尚有点为难:“这个孩子,来历古怪,而且的确有点……不大讨人喜欢。可是,上天把他交给本伯,总不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来了一个人,就是他的庖正,也叫庖人(或写作“烰人”),就是他的御用厨师,名字叫冈,庖人冈来告诉国君,饭做好了,国君可以用膳了。
莘伯尚看到庖人冈,眼睛一亮。
庖人冈其实是个奴仆。怎么回事呢?原来,有莘氏的东南边,在今天泗水(大运河)的东岸就是三鬷国,董姓,是董父的后裔,和有莘氏比邻。
有一种说法三鬷就是南巢氏,这个可能性很大,因为古音里“三”、“南”音近,“鬷”、“巢”音近,“三鬷”是“南巢”的音转,不过本书里没采用,还是用传统的说法,三鬷和南巢为两国。
到了夏朝灭亡的时候,商汤灭了曹国和三鬷,把他们都迁到了定陶,分邑而居,后来又把国名改作“曹”,三鬷就没了,但是大家一致认为三鬷是在定陶,而这个时候还在伊水(泗水)的东岸。
很多年前,有莘国和三鬷国为了边界猎场的事儿闹过乱子,最后发生了“大规模战争”:双方各出动了一百多人到边境上开战,其实就是打群架。
那时候莘伯尚年轻,刚当莘伯,热血沸腾的年龄,对打架有特殊爱好,所以亲自出面,带着扁担、板凳、棍子、木棒、斧子、砍刀(后两种都是石头的)和石块,和三鬷人开打。
有莘国人常年在伊水里捕鱼,会撒网,动手没几个回合,见三鬷的人多,就开始乱撒渔网,三鬷的士兵有的被网住,有的被绊倒,有莘国人就上去乱打乱砍,扔了一阵石头,三鬷人出了人命,很多被打得头破血流,掉头往回跑。
莘伯尚被对方扔的石块打破了头,大怒,所以不依不饶,提着板凳一口气追了十几里地,沿途拍倒了好几个,一直追到三鬷。
三鬷国君见有莘人凶悍不好惹,就“请成”,即要求讲和,约为婚姻,把女儿嫁给莘伯尚,就是现在莘伯尚的正室夫人奕董。同时还陪送了媵妾和奴仆。
庖人冈就是陪送来的奴仆,因为会做饭,特别会调和味道、烹煮食物,被莘伯尚任命为庖正,当了有莘国的御厨,做的饭菜非常受莘伯尚的喜欢。
那时候煮饭没有锅,就是用鼎、鬲、甑、鬳、釜之类,大部分都是陶器,国君最常用的就是鼎,相当于锅。
庖人冈经常宣称:“天下美食,有鼎即可得”——所以大家都叫他“鼎得冈”。
庖人虽然是宫廷大厨,可身份地位很低,仅仅比奴隶高那么一点点,一般人们还是把他们当奴仆看。
“鼎得冈,我记得,你好像没孩子。”莘伯尚抹着胡子,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庖人冈不知道国君要干啥,实话实说:“回禀君上,臣下的确没孩子,君上赐给一个女人,生了两个孩子,都没活下来,去年女人也染了瘟疫去世了……”
“那太好了,恭喜你,你可真……走运。”
“啊,君上,此话怎讲?”庖人冈有点懵圈儿。
莘伯尚一指旁边女仆抱着的孩子:“这个孩子赐给你了,你负责把他养大,就算你儿子。”
女仆过去,把怀里的孩子递给庖人冈。
庖人冈没接襁褓,而是伸手把襁褓扒开,看看婴儿的两腿之间,一看是个带把的,顿时大喜,双手直接把孩子从襁褓里捧出来,掐着两肋高举起来:“哈哈,儿子,太好啦!多谢君上,多谢君上!”
“哎,不……不谢……”莘伯尚心里想,给这个奴仆养着,孩子长大了还是奴仆,能作出啥事儿来?
庖人冈说:“君上,既然您把这孩子赐给臣下,请君上给他赐个名字吧。”
“名字嘛,”莘伯尚眨巴眨巴眼,心里想,一个奴仆,还要名字?但是庖人冈提出来了,又不好拒绝,看到庖人冈双手举着孩子,就随口说道:“就叫他‘挚’吧。”
——“挚”就是“握持”的意思。
“拜谢君上,哈哈,挚,这名字真不赖!”庖人冈高兴万分。
就这么着,这个孩子就成了庖人冈的儿子。
挚在庖人冈的精心抚养下,逐渐长大,长到七八岁,就开始受到其他孩子的欺负,经常打架,可惜他身躯瘦弱,不是对手,经常挨打,遍体鳞伤的。
那些孩子一边打还一边嘲笑他:“空桑树生的妖怪孩子,奴才的孩子,打呀,打死他。”
这种类似校园霸凌事件的不断发生,自然,挚的童年就不那么快乐。
至于那些身份高贵的贵族子弟更不带他玩儿,也总找茬子揍他。
比如有一次,莘伯尚的二儿子仲木和太宰罗的儿子伯云各带着一帮贵族子弟,在辩论那个传统的深奥哲学问题——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
挚和几个奴仆的孩子在一边抄着手静静地听,他们横竖不敢插嘴。
仲木和伯云吵不出个结果,就想找个人当裁判,看到了在一旁看热闹的挚。
“喂,你,你过来!”仲木对挚一招手:“你说说,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啊,这个……”挚有点受宠若惊,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邀请加入如此深奥的学术讨论,就壮壮胆,清清嗓子,说:“应该是、是先有鸡。”
“啊?为什么?”伯云吼道:“那你说说,鸡是怎么来的?”
挚伸伸脖子:“我老爸鼎得冈说,是生活所迫……”
“啊……尼玛,狗奴才,玩我们是不?”仲木大怒,对那群孩子一挥手:“揍他,揍死这个妖怪的孽种!”
砰啦啪嚓、噼嗤噗哧……
挨了打的挚哭哭啼啼地去找老爸庖人冈:“他们打我,还说我是狗奴才,是妖怪,呜呜~~”
“唉,儿咂,他们说得……也的确是。”庖人冈说:“以我们的身份,也只能是奴仆。”
“我不想这样……”
“要不想这样,就得有本事,儿咂,至少你得把老爸这一套学到手,”庖人冈说:“你看,我的厨艺这么好,可是没传人。收了几个徒弟,都TM靠不住,全跑了,还到处糟蹋我本事不行,还说我乱收学费,连发票都没有,不能指望。老爸全部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
“那,要从哪里学起呢?”挚抹抹眼泪。
“烧火,先从学烧火做起。”庖人冈指着鼎底下的火堆说:“你看,同样是煮肉、炖汤,为什么老爸做得就好吃,别人不行?就是火候的掌握,这是做厨师的基础。”
“哦,光学烧火啊?”
“不不,有高级的。高级的就是和味,即调和五味:酸甜苦辣咸,酸的用梅,甜的用饴,苦的用醯,辣的用芥,咸的用盐,天下人都用这五种东西来和味,但是要和出人们喜欢吃的味道,那可是高深的技术,不是一日之功。”
“貌似……好深奥的样子……”挚咧咧嘴,有点畏难情绪。
“儿咂,你要努力学习,才能出人头地,否则只能一直当奴仆这么挨揍、受气。”
“我知道了,老爸。”挚攥着拳头点点头:“那我就先从学烧火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