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冥冥望着两人,忽然笑了。
她灿烂而略带得意地笑道:“你们一定想不到从地洞中钻出来的人是我, 对不对?”
她不待两人接口,又接着说道:“但你们现在却必须要接受这个事实,对不对?”
她每一举一动都不象是个已中毒的人,都不象那个司马一尘密室中的程冥冥。
也不象那个被唐振衣埋葬了的假“程冥冥”。
她目光望着司马一尘时,带着深深的讽刺与揶揄;转向唐振衣时,则似藏着如海的深情,藏着许多许多的话。
她只有一点没变,对唐振衣的痴情没变!
司马一尘与唐振衣都看出来了。
唐振衣目中露出了痛苦,他此行本来是要杀程冥冥的,但现在他还下得了手么?
这一点却对司马一尘绝对无利,但他神色依然镇定,只是略带吃惊而已。
程冥冥目光转向了他,道:“司马先生,你一定想不通我中了你的‘七日观音坐’为什么还能站起来走是不是?”
司马一尘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想不通,一点都想不通。
程冥冥笑了一笑,道:“其实道理很简单,只因为我根本就未中你的毒,从来都没有中你的毒。”
司马一尘猝然张目,满脸骇色,道:“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程冥冥道:“你一定认为药丸是你亲自喂入我口中的,我就绝不会不中你的毒对不对?但你想想,亲自抓我到落叶庄的人是不是你呢?”
司马一尘摇头道:“‘长天一剑’毛絮柳。”
程冥冥道:“不错。长天一剑毛絮柳的絮柳剑法快、毒、辣、绝,细腻绵密,无孔不入,在当今剑客谱中排名第五,你一定以为以他的武功是绝对可以制得住我的了?”
司马一尘定了定神,道:“我见过你的身手,也查过你的武功家门。”
程冥冥道:“但你以为你见到的是我真正的武功么?”
司马一尘道:“没有人能瞒过我的眼睛。”
程冥冥笑道:“是么?”突然手一扬,五丈外的墙壁发出叮叮叮清脆的铁器击墙声。但看不见光芒,看不见暗器划空而过的闪光;也听不见声音,几乎就在她手扬起的同时,对面墙壁就发出了暗器击墙的声音。她的手法竟是快得无伦,几乎已快过司马一尘的刀法和唐振衣的剑法,至少两人的刀法与剑法还看得见光芒。
程冥冥笑道:“我就是以这暗器杀了那个荡妇的。”
司马一尘目光收缩,他确实看走了眼,程冥冥的武功远比他想象的高,她已是天下罕见的高手。他第一次看走了眼。他只觉得全身的毛孔一粒粒竖了起来。
唐振衣心神也大大震撼,与程冥冥相识十余年,他知道她绝没有这么高的武功,这么快的手法。难道是她在这分开的六年中练成了一种更厉害的武功?
司马一尘迅速使自己冷静下来,道:“程姑娘,佩服佩服。到现在我才发觉,在这世上我的对手并不只有唯一的孤星神剑,你其实也是我一个很强的对手。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你怎可能会不中我的‘七日观音坐’之毒的?”
程冥冥微微一笑,道:“这三年来,司马先生想必已对我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现在可否请你将所调查的说一说。”
司马一尘道:“你姓程,芳名冥冥,是陕西铁钩门弟子,擅使双钩;你还是孤星神剑唐振衣的义妹,十一年前结拜,六年前兄妹反目。”
程冥冥道:“你确实调查得很清楚,但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只知道我是铁钩门弟子,却不知更早的时候我出身于百药门,我只不过在很小的时候便已离开了家而已。”
司马一尘心神震骇,道:“百药门?”
程冥冥道:“你应该知道,百药门与百毒门虽是一流之两支,却是天生的死对头,百毒门专门毒人,百药门则专门救人。”
说到这里,程冥冥微微一笑,道:“而你下的毒是陶阿紫给你的,陶阿紫又是百毒门的,试想百毒门的毒我怎么会不会解?”
司马一尘只觉喉咙微微暗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冥冥道:“这么做的原因很多。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我很早就怀疑你,很早就注意到你,在唐振衣来到落叶庄之前我就已注意到你。所以你派毛絮柳来捉我的时候,我就故意让他捉去,看看你到底在耍什么名堂?现在终于让我查出来了,我这三年的心血终于没有白费。”
司马一尘更吃惊了,道:“什么‘三年的心血’?你查什么?”
程冥冥道:“你以为我蛰居于这风沙呼啸的边荒之地是为了躲避孤星神剑对我的报复么?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却是为了追踪一个女人?”
司马一尘道:“谁?”
程冥冥手一指,道:“就是她!”手指处,正是横尸于地的陶阿紫。
这一下不但司马一尘吃惊,连唐振衣也暗暗吃惊起来了。
程冥冥转向唐振衣,幽幽道:“我杀了你的妻子,你怨恨我么?”
唐振衣喉头一哽,喉结滚动了一下,但却没有说出话来;身子已僵硬,手已握紧。
陶阿紫毕竟是他的妻子,在他的印象中,她本来是世间最美好、最漂亮的女人。
直到现在,他仍是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
他宁愿保持脑海中那种美丽的形象。
他本来以为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不顾一切地杀了她的,因为她毁了自己的家族,还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但现在程冥冥问到他这句话时,他竟然张口结舌,答不出来。
程冥冥幽幽道:“唐大哥,你以为她真是你的妻子么?她真叫陶阿紫么?”
唐振衣浑身剧震。
一刹那的感觉,他如遭雷击。
他也分不清自己这一刹那的感觉是欣喜、庆幸还是迷茫。
他的目光倏地如电一般射向程冥冥。
司马一尘目光也如电一般移向程冥冥。
他显然也极为震惊。
他也曾与那个女子相处了三年,他一直只知道她叫陶阿紫,她就是唐振衣的妻子。
她也一直要自己杀了唐振衣,为了这个目的,她宁肯牺牲自己的一切。
但现在竟有人说她不是陶阿紫。
这是多么荒谬的事!
司马一尘冷笑起来。他双目如剑如戟,直欲盯入程冥冥脸中去,他要听听眼前这个女人怎么解释她那一句话。
程冥冥没有理他,眼光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唐振衣,道:“唐大哥,在你的记忆中,陶阿紫的颏下是否有并排在一起的两块红记?”
唐振衣的身子微微一震,道:“不错。”
程冥冥道:“但为什么它们后来不见了?”
唐振衣道:“阿紫说她是请了一位走江湖的将它们除去了。”
程冥冥道:“不,她撒谎。她并不是将它们除去了,而是她根本就没有记,从来就没有记。”说到这里,程冥冥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只因为她并不是陶阿紫,她是假的,她的真名叫陶阿红。”
唐振衣只觉全身肌肉僵硬,冷汗从背心、手掌、额头上一粒粒渗透出来,一粒粒流过皮肤。
程冥冥道:“你现在心中一定还不相信。因为你与真正的陶阿紫相处了几年,若换了一个假的,你们日夜相处,你一定会发觉出来的,是不是?但有一点你不知道,那陶阿红是陶阿紫的孪生姐姐,她们的相貌本来天生是一模一样的,唯一的不同便在那两颗记。”
唐振衣一字字道:“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程冥冥幽幽叹了一声,思绪似已飞到了遥远的年代,道:“我不是说过我是百药门出身的吗?百药门与百毒门是死对头,我们平时自然会密切关注百毒门的一举一动。现在我要告诉你一切你尚不知道的事情。
“在十三年前,你刚刚结识天真活泼的陶阿紫时,就是一个阴谋的开始。百毒门处心积虑要消灭你们,就派陶阿紫来接近你,以打进唐家堡内部。但后来陶阿紫却对你生了真情,不忍加害于你们。百毒门发觉了,他们怎么能容忍她背叛他们呢?于是,他们就抓走了陶阿紫,而替之以陶阿红。”
唐振衣道:“不可能。即使陶阿红是陶阿紫的孪生姐姐,我也应该可以察觉出来。”
程冥冥叹息了一声,道:“但百毒门早已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将她们姐妹调换的那一天,不在别日,就在你们的新婚之夜。那一夜你就是发觉了什么不对,也不会怀疑到别的。而一到了婚后,你自然就更不会怀疑了。”
唐振衣突然觉得浑身毛孔直竖,他隐隐感到程冥冥说的不是假的了,因为新婚那一夜,他确实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随着婚后甜蜜日子的到来,他那一点念头很快便烟消云散了。
直到现在得程冥冥提醒,他才猛可里惊省。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打击,绝对可怕的打击!
他只觉体表下的血液都已迅速降下温度来。他身躯依然挺得标枪般笔直,但刚毅的脸庞却不知不觉灰黯了下来。
他的心中在翻江倒海!
他目中露出痛苦之色,涩声道:“你当时既已发觉这种内幕,为什么不跟我说?”
程冥冥秀颊微微红了一红,红得极浅,红得谁也没有察觉,道:“我虽然对你……对你好,但那时你却已经怀疑我,猜忌我,疏远我,我若对你说,你相信我吗?”
唐振衣道:“你若没有合理、完整的解释,我现在依然不相信。”
程冥冥道:“是啊,那我对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就暗中注意百毒门的行动,准备在他们行动时再揭露这一切。可是……可是我们没有想到他们用的是栽赃嫁祸的方法,引起全江湖的人都来敌视你们。等到我们觉醒时,已经迟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立即赶去唐家堡,但这反而更加深了你的误会,你以为这件事全是我策划的。因为当时你相信,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对你唐家堡了解得那么清楚。”
唐振衣道:“不错,我当时确是这么想的。因为你是我的义妹,只有你可以自由出入我堡。而你是唯一的外人。”
程冥冥道:“这自然不能怪你。你全家被杀,只有你一人逃得性命。你仇恨满腹,怒愤冲天,自然不能静下心来细想。后来我几次找你解释误会,但误会没有解除,反而引起更深的误会。到了三年前,终于最后破裂。”
唐振衣想起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目中又露出深沉的痛苦。
程冥冥道:“在与你破裂之前,我就发现陶阿红来到了落花村,所以之后我也就来到了这里。给人的感觉似是逃避你的追杀,其实我并不怕你杀,我只是来监视陶阿红而已。但那时陶阿红已与司马一尘搭上,我也不敢擅自闯入落叶庄。”
说到这里,程冥冥目光移向了司马一尘,冷笑道:“司马庄主,陶阿红一见你就以身相许,要你杀唐振衣是不是?而你虽为天下第一庄主,毕竟也忌惮孤星神剑,而一直迟迟没有动手,直到这次唐振衣寻来落花村,你才不得不答应陶阿红,对不对?”
司马一尘道:“不错。但你也应该明白,我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我也没有必要这么处心积虑与唐振衣为敌。”
程冥冥道:“你在沙漠上一试唐振衣之后,更觉没有必胜把握杀他,于是你就利用了我。以我来打击唐振衣。但可惜你失望了,你发觉他并没有如你想象那般立即崩溃,所以你仍不敢出手,你还要继续打击唐振衣。”
司马一尘道:“不错。但我打击唐振衣,主要想使你对他失望,而我就……”
程冥冥道:“但你却不知道我也在暗中注意你们。三年来,我虽知陶阿红必在落花村,但却查不出她的具体所在,而落叶庄龙潭虎穴,天下闻名,我也不敢轻易闯入的。但你令毛絮柳来捉我,却正中我的下怀,我正好可以名正言顺、顺顺利利地进落叶庄,以一查陶阿红的行踪。这以后的事情你们大致可以想象得出来。你从秘道去了鬼堡后,随后唐振衣就来了,再之后我就跟在唐大哥之后来到了这里。”
她一直没有回答司马一尘的话,她好似连听都没有听到,因为对于这个问题,她认为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她是根本不必做出回答的,她甚至连听都根本不必去听的。
她说完了这番话后,就转头向唐振衣望去。好似有着奇异的心灵感应一般,唐振衣恰恰也在这时回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两人的眼中都包涵了无数的情感,和无数不曾说出口的言语。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切都已不必再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程冥冥却还是说了一句话:“唐大哥,你现在相信我么?你相信我所说的一切是真的么?”
唐振衣没有说话,却忽然转过身来,向司马一尘走去,一步一步沉稳坚定,如踏着一种亘苦的节奏。他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程冥冥目光也立即盯在司马一尘身上,手已握紧。
司马一尘忽然觉得全身发寒。
他没有变,脸色一点都没有变,依然神态从容,依然脸上淡淡的微笑。
但在刹那间,给人的感觉却是他脸上全起了变化。一种看不见的变化。
他万万料不到事情会演变至此,适才自己还是占绝对优势,但风云突变,眨眼优势已完全颠倒。
他一生也从未处于如此的下风过。
他一生谨慎,他从来不喜欢以力取胜、以自己的刀杀人,他喜欢以智克敌,以术御人。
但今天他已别无选择,他只有单刀面对这恶劣的局势,他只有完全靠自己了。
一个人身在江湖,总是有些事避免不了的,总是有些事需得自己去面对的。
司马一尘全身的肌肉、神经都已绷紧,手背上渐渐沁出汗珠来。他直直站着,一直没有动。是不敢动,也是不能动。他只有眼睁睁看着唐振衣一步一步逼过来。
他已可感觉到唐振衣身上的杀气越来越强盛,他还感到了遥遥立于远处的程冥冥身上也发出了一股杀气。
两股杀气笼罩住了他全身。
他知道,恶战顷刻即发,他的真力已集中,杀气已形成,只等着刀出血溅的那一刻,但他不知道自己能接得住两大高手的几次进攻。
他心中一点底都没有,一点自信都没有。
便在此时,唐振衣忽然站住了,就站在了他面前八尺的地方,缓缓道:“我们不是仇人,只是敌人,对不对?”
“对。”
“现在你是处于绝对下风,对不对?”
“对。但是……”
“好,那我就与你单打独斗。”
“你……”
“但不是现在。现在地既不宜,时也不对。我们另选个地方,另选个时间。”
“为什么?”
“我们都是名传天下的高手,总不能在这阴森森的鬼堡中比斗。而且我们这一战必然惊天动地,风靡江湖,我们难道不应该选个更好的时间、更好的地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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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一尘没有选择的余地。
因为他没有权利。
没有力量、没有权势就没有权利。
所以他只有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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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振衣默默地望着司马一尘孤独的背影一步步离开鬼堡。忽然回头,目中闪出奇亮的光芒:“冥妹,你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么?”
程冥冥浑身都颤栗起来:“唐大哥,你要去哪里?”
“百毒门!”
“好,我陪你去!”
两人携手离开了风沙呼啸的鬼堡,唐振衣一直没有去望横尸于地的陶阿红一眼,虽然指尖在微微颤抖——这是一个噩梦,永远的噩梦!
他但愿能永远将这个噩梦忘却。
唐振衣不知道分别了这么多年后,陶阿紫是否依然如旧,还是已嫁作人妻、儿女绕膝?而百毒门是绝不会让他见陶阿紫的,面对他们的必然是一场接一场的恶斗。但唐振衣一定要去一趟百毒门,一定要亲眼见一见陶阿紫,否则他一辈子都不能安心。
程冥冥默默地追随着他。
她并不后悔,也不担忧,她已从唐振衣的眼神中窥到了他的灵魂。她知道无论如何,唐振衣都不会再走回从前了。
当他了结了他最后的心愿后,两人就可以结伴共行江湖,再建家园。自此之后,自然一切艰苦、所有危难、全部甜蜜,两人共肩承之,共杯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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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泰山日观峰顶。
朝阳喷薄而出,射出万丈霞光。
唐振衣约司马一尘在这一天决斗。
司马一尘今天若不来,就证明他已中毒身死!
日观峰顶聚满了来自五湖 四海的观战者,在等着那惊世一斗的开始。
司马一尘却还没有来。
唐振衣标枪般直立着身躯,不急不躁。他依然头扎白带,背插铁剑,依然满脸的风霜与疲惫,只是那一对眼睛中射出的眼光更加犀利了。他冷冷地扫视着眼前的群豪,宛如无物。
他依然孤傲,依然冷漠,依然蔑视武林、傲视苍生!
他根本就未将眼前的恶斗放在眼里。
他将横扫一切,无人可挡。
程冥冥就站在他的旁边,甜笑着注视着他。
她的明眸灿烂如星,她的容貌娇艳胜昔——她知道他的信心、精神、内力、武功正达到有史以来的巅峰,他将是战无不胜的!
旭日逐渐升高。司马一尘依然没有来。
司马一尘,他会来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