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振衣走过长街。
长街尽头,就是神殿,神殿中有烛光。
有烛光的地方,就有人。
所以唐振衣毫不犹豫地向神殿走去。
绝不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他的神志专一,精力集中。
他四周虽然残垣断墙林立,每一个阴影角落都可能扑出恶兽,但他毫无畏惧。
当他心神如一的时候,任何牛鬼蛇神都已近不了他。
所以他一直笔直地走,笔直地向前走,向着他的目的地走。
披浴在星光月华下,他就像走在鬼谷中的钟馗,镇得一切鬼怪不敢现身。
停下脚步,他已到了神殿前。
抬头,他也看到了那块神匾。
看到这块神匾,使他想起了遥远的往事。
虽然遥远,但却历久弥新,日渐浓醇。
那是他与爱妻的新婚之夜。
那是他与爱妻婚后的每个甜蜜的夜晚。甜蜜的感觉。
当他垂下头时,他就把头脑中所有甜蜜的影像一齐抹除。他是来寻找仇人的,不是来寻找甜蜜的。
他抬腿,稳稳地跨向神殿。
他每一脚都很稳。
他每一脚踏下,就似将整个人的力量都压在脚下。但如他的脚下是一个陷阱,他却绝不会跨进去。
这就是唐振衣,孤星神剑唐振衣。
他这一脚跨下,并没有陷阱。
但他的脚却突然停在了半空,跨不下去,他全身的肌肉也突然绷紧了起来。
这是为什么?他这一脚为什么跨不下去?难道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托住了他,又或是他的脚下竖满了倒刺?
那他为什么不将脚收回来?
他为什么突然变得如一个木头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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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将脚收回来,但绝不可以往里跨。”这时一人淡淡地道。
司马一尘!这人赫然正是司马一尘!
司马一尘从唐振衣的背后缓缓走来,走到两丈外的地方站住。
然后他又道:“因为这神殿是我的圣地,绝不允许外人走进去的圣地。若有人跨进去,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都会杀了他。你也一样。”
唐振衣并没有往里走,也没有往回退,仍然是一脚半悬空中,突然发问道:“如果是你的父亲呢?”
“那我也一样杀了他。”司马一尘道。
“好,那我就不进去。”唐振衣果然收回了脚,又道:“我可以转过身来么?”
“可以。”
于是,唐振衣就看到了司马一尘的脸,容光焕发的脸。这不象是一张已中了毒的脸。
“我来问你一些事。”唐振衣道。
“我知道。”司马一尘缓缓道,锐利的目光似已洞穿了唐振衣的肺腑,看到了他的心中所想。
他的目光从唐振衣的胸口移向他的眼睛,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都需要我来解答。你问吧。但你问过之后,却要回答我的提问,因为我也有许多想不通的地方要问你。”
唐振衣点点头,道:“你为什么一直派人试探我,一直派人盯着我?”
“因为我要与你决斗,自然要知道你的一切:你的生活习性、你的爱好与所厌、你的弱点、你的优势,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不,并不完全如此。你如果有机会杀我,你一定会不择手段的。”
“为什么?”
“因为你用假的程冥冥来故意让我杀,又用各种方法想使我精神崩溃,你这样做的目的只不过想在我消沉时一刀杀了我而已。”
司马一尘沉默了,良久道:“不错,我确实有这个意思。”
唐振衣道:“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程冥冥,而要将她关在你的秘室里?”
“因为我不但要在肉体上消灭你,还要在精神上摧垮你,这样才能算大获全胜。而且早在三年前,我就开始仰慕她,我又怎能让她再重新投入我敌手的怀抱?而你要来杀她,我也正好趁这良机让她明白,是谁真正的喜欢她。”
唐振衣目中寒光一闪,心口象被针刺了一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反应,但他依然保持平静,道:“而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使我对你怀疑。你只不过是要与我决斗,为什么要设计种种假局骗我?这其中一定有原因,有秘密。我不知道你除了要与我决斗之外有没有其他的恶意,所以我一定就要查个明白,查查你到底是我的敌人,还是我的仇人。”
“仇人?不不,我不是你的仇人,你的仇人另有其人,我俩只是天生的敌人,天生的对手,我俩一生下来就注定是要做对。”
司马一尘顿了一顿,又问道:“但我想弄明白的是,你怎么可能知道你杀死的那个程冥冥是假的?”
“从我抱起她那一刻我就察觉不对了。”唐振衣道,“那时她被我刺中才不过小半个时辰,尸体怎么可能那么僵硬,那么冰冷,而且象一块石头般坚硬,这是个大违常理的现象。那使我想起了江湖上传说的一种毒药。这种毒药入口即毙。但它有一种好处,就是死后容貌永远不变,身体僵冷如石,所以很多佳人临死前都服下这种毒药,以使自己丽颜永驻。所以,那女子并不是我杀死的,而是在我来之前就已中了这种毒而死。”
司马一尘道:“不错。”
“所以我立即起了疑心,什么人要这么做么呢?我自然就怀疑到你,因为在我刚杀死她的时候你们就到了。”
司马一尘道:“嗯,有道理。这是我们疏忽的地方。我当时以为你心智定然已接近疯狂,定然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唐振衣道:“但是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们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你们的原因是什么?我一起了疑心,就非要弄个明白不可,所以我就发现了另一个秘密。我发现那女人不是程冥冥,她的脸上戴着极精致的人皮面具。这一定是一个被你们无辜杀死的女人,所以她临死前的眼中才带着那么多的恐怖。”
“你的确很细心。”司马一尘道:“所以当我派龙威十八强去试探你的反应的时候,你就故作精神已崩溃,使他们失去警惕心,待他们回庄时,你就悄悄跟了来。”
“不错。”
“但我不明白的是,你是怎么找到那条通到这里来的秘道的?是不是我庄中出了叛徒?”
唐振衣也很佩服他的思维尖锐,一针见血,避开这个问题而不答,道:“你本不应该对我充满敌意的。你这么费尽心机想杀死我,一定还别有原因。”
“别有原因?不错。”
唐振衣突然以手指神殿,道:“而且,那个真正想杀死我的人就在这个神殿里。”
司马一尘微微一惊,道:“你这么肯定?”
唐振衣没有回答,缓缓接着道:“以落叶庄主的声威、荣誉、地位、财富,你无所不缺,所以我猜这神殿中的人,一定是个女人,一个国色天香、美艳人寰的绝代红颜。”
司马一尘怔了一怔,鼓掌大笑道:“今日才真正认识了孤星神剑的厉害处,佩服,佩服。唐少侠,你想不想见见这位绝代红颜呢?”
“正想见识见识是什么红粉佳人对我唐振衣如此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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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说完这句话,唐振衣背部肌肉突然绷紧。
他感到身后已来了一个人,这个人身上带着满腔的杀气。
这自然是个可怕的人,想杀他的人。
但唐振衣眼中并无畏惧,只是有看疑惑,深深的疑惑!
只因为这杀气很熟悉!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接触过这杀气!
他绝不信在这里还可以碰到这种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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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振衣不是杀手,不是刺客,但他却比杀手更杀手,比刺客更刺客。
他象刺客,象杀手,并不是说他比刺客、杀手更冷酷无情,更残忍坚韧。
而是说他对敌时很象杀手,高级的杀手,第一流的刺客。只要他与一个人对过阵,他可以不必看那人的面貌,甚至身躯,但多少年以后,他再跟那人对阵,仍然可以立即认出对方来。
他凭得就是杀手间那种奇异的感应,如野兽般灵敏的触觉。
每一个杀手都有杀气,但每一个人杀人的时候杀气都不同。
不但杀气的强弱不同,范围不同,而且杀气的正邪也不同,角度、气势、风范,虽有大同,更有小异。
一个久经战阵、奔波江湖、经常被人追杀和杀人的人就能分辨每一个人这大同中的小异。
就根据这点滴细微的小异就可以知道来的人是谁。
唐振衣无疑是个久经战阵、奔波江湖的浪子,他经常被人杀,他经常杀人,他从被杀与追杀中练就了这种奇异的本领。
他还是一个武功莫测的高手。
武功高的人通常头脑都极清醒。
头脑清醒的人记忆力也定不会差。
所以唐振衣立即想起了这个人。
唐振衣瞬间只觉周身的热血都往上涌。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自己不回过头去瞧一眼。
但不敢去看,并不是不想去看。
他不敢去看,只因为他绝对绝对不相信感觉到的是真的。
他宁愿认为这是在噩梦中。
他宁愿从噩梦中惊醒,宁愿惊出一身冷汗来,也不愿见到这个人的脸。
这至少比面对现实好,至少要好过一千倍、一万倍,甚至可能还不止。
这时候,就算有道巨雷向他打来,他也不想闪避;天上落下刀剑来,他也宁愿挺着。
就算有刀剑落下,焦雷轰顶,他也认为比现在好得多了。
至少一死之后,眼不见,耳不听,就不会有任何烦恼了。
但现在他偏偏要面对这个事实。
他偏偏回避不了这个现实。
他倒底见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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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振衣来自一个古老神秘的家庭,古老的大家族。
他的家深隐在一座幽静安谧的小山坡上。在他家的周围,是一些热情而爽朗、开放而活泼的苗家男女。
所以他不但有大家的气派、少爷的气质,还有苗家的热情、纯朴。
只因他少时本与苗家少男少女玩在一起,自然深受他们的感染。
在一个夕霞满天、落日如金的美丽而恬静的傍晚,在他家后院山坡的那条清澈的小溪边。
四周蝴蝶飘舞,百卉争艳,他挽着裤脚、操着网兜在小溪中捞捕鱼虾。
那时他正天真热情。
他清楚地记得,那时他只有十六岁。
他正专心致志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忽然山坡后传来一阵清亮柔美的歌声。
歌声越过山坡,越过树丛,直灌入了他的耳朵。
他一听之下立刻就迷了。
他的眼睛向歌声传来处看去。
他立即就看到了她。
那是一个陌生的女孩,他从未见过的女孩。
这一带的女孩没有一个他不认识的。
所以他立即就走了过去,问道:“小姑娘,你是谁?”
那女孩的脸立刻就羞红了,红得很好看,妩媚而清丽,就象从树上刚刚摘下的红苹果,还带着清新的青春的气息。
那一天他们就相识了,结成了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那女孩就叫陶阿紫,是新近两年搬来的,从遥远遥远的无量山搬到了这里。
三年后,那女孩成了她的妻子,第二年,他们就有了个同陶阿紫同样可爱的女儿。
再三年后,他家就遭到了厄运。陶阿紫死了,家里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奔波江湖的六年来,他没有再找过其他的女人,连想都没有想过。
想起的就一定是陶阿紫。
他以为这一生永远也不会再见到陶阿紫。因为她已经死了。
但偏偏来的就是陶阿紫,他以全部的身心倾注进去的钟爱倍极的陶阿紫。
他不敢相信,他不愿相信,他绝对绝对也不会相信。
这个人难道真的是陶阿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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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振衣怀着最后的希望艰难地缓慢地转过身来。
他只希望自己的判断错了,他只希望自己训练成的野兽般的触觉第一次失灵了。
但偏偏他的判断没有错,他的触觉也没有失灵。
站在神殿门内的女人正是陶阿紫。
陶阿紫就是那娇媚入骨的女人。
她的脸上不再有天真,目中不再有浪漫,她脸上的笑容就象是蛇一样。
一条钻入人心灵深处的毒蛇一样。
唐振衣觉得眼睛发花,有如站在雾中,他拼命睁大眼睛。他面前的女人忽大忽小,忽远忽近,也象站在雾中,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朦胧模糊,渐渐地变得陌生了,变成了一个他从未相识的人。
这时候正是袭击唐振衣的绝佳时机,立于唐振衣身后的司马一尘为什么没有动?
他是有着难以言齿的苦衷还是冷眼等待着什么爆炸?
唐振衣的脑中嗡嗡直响,一个头有几个那么大,血液凝滞,身心疲软,四肢冰凉。
他全身也一动都不能动,只有英俊的嘴角在微微抽搐。
他就这样站在噩梦中直站了几顿饭时分。
他觉得面前的高山一点一点地坍塌,神圣的影像一点一点地褪色,他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入无底的冰冷的漆黑的永无止尽的深渊之中。
他已说不出话,他浑身僵冷,头顶如焦雷轰炸,他的神经已迟钝到极点。
过了良久良久,他的头脑中才流入一点意识。
“你是阿紫?”
问出这句话,语音的嘶哑与虚弱连他自己也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
他只觉得那是一个来自远古的声音。他不是说话者,而是一个旁听者,在听旁人说话。
陶阿紫笑了,残酷地笑了:“你没有想到吧,我还没有死。我还等在这里,看着你怎样一步步挣扎着走向死亡。”
唐振衣涩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陶阿紫目中露出了怨毒与怒火:
“仇恨,当然是为了仇恨。”
“我不懂。”唐振衣道。
他确实不懂,他们是恩爱夫妻,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仇恨。
“你当然不懂。”陶阿紫道,“只因为仇恨并不是来自你,而是来自你的上一代,你的父亲。你知不知道,在山西老窖沟有一个姓陶的门派?”
“听说过,那是少林旁支,专擅暗器与飞钩。听说在十六年前就被仇家灭了。”
“不错。我就是陶家门的。但你知不知道,灭了我陶家门的仇家是谁?”
“谁?”
“唐万山!”
唐万山?!
唐万山就是唐振衣的父亲。
也是武林中那个神秘古老的大家族的掌门。
一刹那间,唐振衣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觉得愤怒,只觉得悲凉,一种至深入骨的无可奈何的悲凉。
为自己悲凉,为陶阿紫和他们的女儿悲凉。
现在陶阿紫无疑是找他报仇来了,六年前唐家古堡莫名其妙的劫难无疑也是他那个看似纯真无邪的妻子带来的了。
但他还是想证实一下,道:“六年前的大劫难,是不是你一手捣的鬼?”
陶阿紫放声大笑道:“这还用问,除了我还有谁?为了弄清你唐家堡的一切机密,我忍辱负重在你家整整呆了四年。”
“那兰儿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兰儿就是他们的女儿。
陶阿紫目中突然喷出火来,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可怕的火,一种彻底狠毒残忍的火:“她也姓唐,所有姓唐的人我都要杀。”
唐振衣的目光已收缩。
他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他再也想不到天下有这么狠的母亲。
那简直已不能叫“母亲”,母亲是两个圣洁而光辉的字眼,那只能叫豺狼。
他觉得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几乎已控制不住自己,几乎是在狂吼着叫道:“我也姓唐,你也来杀我吧!把你那雪白的双手掐在我的咽喉上吧!”
说着他就向陶阿紫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