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旭听了徐市称赞,长叹一声道:“徐兄弟,你都能看出苏某治军的本领!但我出身平民,又不会钻营,王上和殿下对我视而不见。白石关虽然险要,自中山被灭,久无战事。我徒领几千人马,蜗居于此,白白看着秦人肆虐,占我疆土!”
说到此处,一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孔武汉子,竟堪堪垂下泪来。
徐市不忍,劝慰他道:“苏大哥,秦国灭了韩赵,兵锋指日东进。燕国还要靠你这样的勇将上阵御敌,你可千万不要消磨了志气。”
苏旭情绪渐渐平复,勉强笑道:“但愿如此。”
两人各怀忧烦心事,油然生出同病相怜之感。自此苏旭便常常来找徐市说话。他久在军旅,谈的多是沙场征战之事,徐市听得津津有味,把见不到姬彦的愁绪,倒也冲淡了不少。
转眼三日过去,武阳城雄伟身姿,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徐市看着熟悉高墙,回想十日经历,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又着急先生病情,恨不能背生双翅,一下飞进城去。
却见一票烟尘,自城门口处滚滚而来。数十骑到面前翻鞍下马,为首之人头戴金冠,服饰华丽,正是燕国太子姬丹。苏旭上前施礼,姬丹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径直走到姬彦跟前道:“真是急坏了大哥!还好你没事。不然父王定然不肯饶我!”
姬彦吐吐舌头,顽皮道:“谁让你的武阳城恁地稀松,让人来去自如!”
姬丹笑骂道:“找打!”拉了姬彦上马,一众兵士护卫紧紧跟随,自顾往城中而去。没人注意到队伍后面角落里有个少年已是面如土色,摇摇欲倒。
徐市此时五内俱焚,心中不住问道:“他是姬丹的弟弟,他是王子么?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为什么要骗我?”他原本倾了全部心血,结交姬彦这个朋友。这几日嬉笑打闹,共度生死,实是平生以来最欢喜的时光。白石关前的誓言还历历在耳,那姬彦已然乘在高头大马之上,前呼后拥,指气颐使,哪还记得自己这个小小仆童?
他从没想到被人欺骗遗弃的感觉如此难过,两手按着胸口,只觉心痛如绞,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时苏旭终于发现了徐市的异状。大为叹息,扶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徐兄弟,你们本就不在一个世界,如今各得其所,你还把以前种种都忘了罢!”
饶是徐市性子坚忍,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这时再也熬不住委屈,就伏在苏旭手臂上大哭起来。
等他抽噎着止住哭声,姬丹等人早走得没了踪影。苏旭也要向太子述职,就派了两名亲兵送徐市回门客行馆,自己带队伍紧追太子而去。
居处竹林依旧清幽,但满地枯叶,无人清理,显出几分败落。徐市忐忑推开房门,看见高渐离苍老身影正背门而坐,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高兴叫道:“先生!”
高渐离听见门响,回头见是徐市,也是满脸欢喜之色。当下拉过徐市仔仔细细上下察看,见没有一丝损伤,才放下心来。老泪纵横,哽咽不已。
主仆各自诉说分离以来的经历。果然如土尊者所料,徐市两人一起失踪,姬丹不知其中干系,反倒对高渐离不敢怠慢,派了名医用心调治。如今虽然体力未复,病情已经好了十之**。
高渐离听了徐市经历,沉吟许久。说道:“稷下的阴阳五行宗,我也听荆坷说过。那是天下修仙的正派,他们挟持一个燕国的王族做什么?”
反复思量不得其解。又听及三公子这番变故,劝道:“燕国王室人丁不旺,没听过有个三王子。但姬丹既然如此重视,想必是颇得燕王宠信。他们这些权贵都是攻于权谋心计之人,背信弃义乃是常事,你不必太过伤心。”
徐市想起此事心中又是隐隐作痛,含泪称是。当下梳洗一番,换了身干净衣服,就去打扫屋室庭院,俨然过回了先前的平静生活。
过了两日,居室又来访客,原来苏旭将要返回白石关,来向徐市辞行。
徐市连忙将他让进厅房,高渐离也出来相见。高渐离早知苏将军的武勇,苏旭亦久慕高先生的筑技,今次闻名不如见面,惺惺相惜,十分投机。
徐市看苏旭虽然谈笑风生,言语间难隐落寞之意,问道:“苏大哥,你怎么这就要回白石关?太子殿下还是不肯起用你吗?”
苏旭苦笑一声,叹道:“太子连面都不肯见我,只派个门客来打发我回关。我写了一封休整军备的对策想请那门客替我上递,他竟向我这不名一文的穷将官索要贿赂!唉,小人当道,国运如何不衰?”
高渐离道:“姬丹此人志大才疏,想学昭王纳贤中兴的作为,却没有那般胸襟见识。”
苏旭道:“正是。殿下统领燕国北镇兵马,却不修军备,对我们这些将领不闻不问。他日秦军到来,拿什么抵挡?”
三人就这般以茶代酒,围坐畅谈,不知不觉已是午后。
苏旭起身向高渐离告辞。又向徐市道:“徐兄弟,你和我来外面,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徐市跟着他来到门外林中一处幽静所在。苏旭道:“徐兄弟,我这些天与你相得,把你作亲弟弟看待。这次回白石关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我有心跟你结拜为兄弟,你愿意么?”
徐市吃惊道:“苏大哥,你是堂堂将军,与我结拜,传出去不是要被人耻笑?”
苏旭正色道:“我那日跟你说过,英雄不问出身,这话却不是玩笑。我从军十五年,阅人无数,自认看人有几分眼光。徐兄弟你跟随荆坷高渐离两位先生日久,见识其实不凡,更喜性情纯良。将来一经雕琢,必成大器。只希望到时候不要忘了大哥才好。”
徐市听他如此说,知道他一片真心。不再推辞,笑道:“苏大哥都不嫌我没有本事,我还有什么话说?”
当下两人就折枝为香,拜天立誓,结为了兄弟。
苏旭站起身来,因明日就要起程,不能再作耽搁,这就要走。徐市刚失挚友,突然得了这么个威武豪爽的大哥,着实不舍。一直送到大门外。
苏旭翻身上马,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徐市道:“二弟,我昨日听到消息,太子筹划要与代王赵嘉联兵抗秦,已经向王上进言要把三公主嫁给代王。”
一年前秦将王翦率军灭了赵国,赵公子嘉在残余臣属拥戴下,自立为代王。此事天下皆知。徐市愣愣看着苏旭,不知他跟自己说这些有什么用意。
苏旭看他浑然不知,心中暗自摇头,道声告辞,打马而去。
徐市靠在门栏上,直到影子都没了,才怅然若失地往回走去。
正走在竹林小径中,突然被个什么东西“啪”的掷在肩上,徐市吃惊下扭头观瞧,见竹林掩映下有个俊美少年含笑而立,却不是姬彦是谁?
徐市一阵惊喜,就要跑上前去。突然想起自己所受欺骗,诸般痛苦滋味,心顿时凉了下来。呆呆站着,也不说话。
姬彦却没看出他与平时不同。笑吟吟踱到徐市跟前,伸手敲他额头,嘴里说道:“徐市,这几天没见,有没有想我?”
这本是两人往日嬉闹时的习惯动作,在此时徐市看来却是羞辱无比的戏耍。一时热血上涌,猛力把姬彦推开。姬彦猝不及防,险些被推倒。倒退两步,脸上也变色道:“徐市,你干什么?你,你敢这么对我!”
徐市听他这般居高临下说话,心中反感愈重,冷冷道:“我只是个小小的书童,您是哪家的贵公子?我可没有福气认识!”
姬彦一怔,似乎才反应过来,笑道:“我知道啦,原来你是怪我以前不告诉你我的身份。我今天这不是来跟你解释了?姬丹太子就是我的大哥,我其实是……”
徐市听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亲口说了!姬丹就是他的大哥,他就是王子呵!我又是什么?”他从小与人相处,从未以自己身世为耻。即使苏旭与他结拜,他也略做推辞就坦然而受。但此刻不知为什么,对于自己身份地位无比的痛恨。脑中疯狂的大叫:“他是王子啊,我怎配跟他交往?我怎配跟他交往?”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道:“那又怎么样?王子便可以戏弄我这个下人?你走吧,我没你这个朋友!”
姬彦还没说完,听了这话,脸色一片灰白。他看向徐市,满眼不可置信,带着哭音道:“我被大哥关了三天,好不容易跳窗出来找你!你,你就跟我说这些?”
见徐市扭过头去,毫不理会,咬牙道:“不过瞒了你几天而已,你就这么恨我?你好!徐市,你不要后悔!”掩面低泣,转身快步离去。
徐市心中悔恨欲死,想要追去,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喃喃道:“我不是恨你,我是恨我自己啊!”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