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方今之世,礼乐崩坏,战乱横行。诸侯贵族个个醉生梦死,只想着能寿同天地,长享富贵。寻常百姓,困苦无依,也将希望都寄托在那虚无飘渺的鬼神之上。因而神仙方士之说一时盛行。诸多隐逸数百年的修仙门派纷纷入世。如东海化形宗,稷下五行阴阳宗,华山的神医门,其宗主都曾在人前显露仙法。或御剑飞空,斩妖除魔,或施展药石秘技,活人无数。在民间则为百姓顶礼膜拜,在王族便为帝王师,坐上宾。地位尊崇无比。
说是无比,却也稍有不确。原来故老相传,在楚地云雾山泽之中,隐藏着一个唤做“鬼谷”的不世出的仙派。其宗主号称“鬼谷子”,门人多少,法力如何,都不为人所知,但自古节制天下修仙之人。只因凡是修仙门派,门规中第一条都是八个字,“修仙共主,清溪鬼谷”。
此门规没头没尾,更兼年代久远,似乎连原由也已湮灭。那鬼谷行事隐秘,最近一次发出谕令也是百年前的事,众人虽然遵从,心中其实不解。
直到二十余年前,秦国灭了东周,搬动了秘藏于周王室的夏禹九鼎。
日月变色,地气浮动。东方更有一股灵气冲天而起。修仙之人纷纷前往寻看,发现东海一座不知名的荒山上,惊现一座石洞。洞口宝光湛然,顶头隐现“通天”二字。但被仙法禁制,表面笼罩青芒,看不出本来面貌。
众人大喜,以为这“通天石洞”乃是上天降下,引导凡人成就大道的福瑞。于是召开修仙盛会,准备集合天下人之力,解去这道禁制,一窥仙道。
正当万事俱备,众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之际,有三人御气凌云,翩翩而至。为首之人身带紫气,自称是鬼谷之主。另外两人一唤田昭,一唤荆坷,乃是他的师弟。随后出示了代表身份的信物,说道此石洞是七百年前各派祖师共同封印,内里镇压着上古妖魔,后世诸人都不得窥探。众人眼见信物在此,门规所限,只好就此罢手,但心中多有不甘。
鬼谷子似知众人所想,就在洞口结了一间草庐,盘膝而坐,为众人讲解修仙之法。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许多困扰多年的阻障都迎刃而解。始知鬼谷领袖群伦,实有惊人道行。那鬼谷子讲了三日三夜,方带着荆坷乘风而去。留下师弟田昭在那间草庐居住下来,看守通天石洞。
自此鬼谷与众修仙宗派始有往来。世人皆道鬼谷子从不报名讳,行踪飘忽,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多少宗师高手欲结识一面而不可得,却不知他此时与个小仆童在河边促膝而谈,更把姓名相告。当是喜欢徐市忠厚性情,更因他学过荆坷剑法,乃是自己师弟身故前的亲近之人。可见一饮一喙,皆有定数,非人力所能及也。
这些奇闻秘辛,徐市自然浑不知晓。但这名叫盖聂之人是荆坷师兄,此事怕是不会错了。想到荆坷苦等其多日不得,终于落败身死。心中多有酸楚。喃喃道:“荆坷先生他……一直等您……”
盖聂点头道:“我知道。他是想等我以掌教身份,将他逐出门墙。”这话大出徐市意外。他不禁瞪大眼睛看向盖聂,满脸匪夷神色。
盖聂道:“荆坷平时与你们相处,只似个寻常剑侠。其实并非如此。实不相瞒,我们师门是修仙的宗派,门规早言明不得以法术干涉凡俗之事。尤其插手王朝更迭,乃是大忌。他为偿还恩义,要去刺杀秦王,只好求我废去他的道法,逐出师门。”
长叹一声,又道:“我想以他的性情,既然没等到我,刺杀秦王之时,必然不肯施展法术,只用的寻常剑术。但他所修与我不同,乃是以剑入道,剑法已臻化境。单用剑已难寻敌手,怎么竟然败亡,此事实在令我费解。”
徐市见了盖聂手段,早有所悟,因此听说荆坷是出身修仙之门到也不十分惊奇。他了盖聂疑惑,心中一动,道:“我,我遇到过一件怪事,可能与荆坷先生之死有关。”当下把自己与姬彦被土木尊者所掳,一路遭遇,讲了一遍。最后说到在白水关前望见盖聂飞过,土尊者如何奇怪言语,如何跟踪盖聂而去,盖聂“哼”了一声,面沉似水,沉吟不已。
过了许久,盖聂似已想通,冷笑道:“原来如此!那五行阴阳宗的宗主说道齐地出了一只厉害妖魔,祸害人命,请我前去帮忙收伏。我寻遍附近,虽然不时有人被害,却找不到一丝妖气。我惟恐是那九尾……是师门记载的一只能隐逸妖气潜伏人间的妖魔,不敢怠慢,便闭关屏却六识,以天听地视之术搜寻。待到出关收到师弟传讯,已然晚了两月有余。原来妖魔是假,围杀我师弟是真。”
又道:“那土尊者我昔日在东海也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日我察觉他在后面追踪,便停下身来询问。他却道是见我路过,追来向我行礼。我也不疑有他。待我赶到咸阳,师弟的尸身已被挫骨扬灰,连如何被杀也寻不出痕迹了。现在想来,定是那些参与之人怕被我知道真相,所以毁尸灭迹。真是好手段,好胆量!”
盖聂越说越怒,身上渐渐又弥漫起紫气,连身前清冷的河水都似被气势推动,翻涌不止。徐市在旁边听着,心中也明白了个大概。知道荆坷死的冤枉,刺秦只是个圈套。恨声道:“您一定要替荆坷先生报仇啊!”
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盖聂的怒容才渐渐敛去。恢复平日从容冷静。沉声道:“师弟违犯门规在先,我不能为他报仇。”
徐市急道:“荆坷先生是您师弟,您怎么能无动于衷?”
盖聂摇头道:“你不明白我们师门之事。我们鬼谷肩负着天下苍生重任,不能为了私事与其他修仙宗派争斗。我,我也只好对不起师弟了。”说着脸上涌起少有的痛苦之色。
徐市不明所以,但感受到盖聂心情沉痛,知道他另有苦衷。两人一站一坐,望着滔滔江水,远山朝日,都是无言。
半晌盖聂道:“罢了。此事暂且不提。你先生如今尚在未卜。我们先在附近寻找看看吧。”徐市着急高渐离安危,连忙点头称是。
转眼之间,已过了五日。盖聂带着徐市,走遍了方圆百里的大小市镇,但高渐离便似凭空从世上消失了一般,寻不见半点儿痕迹。到得第六日,前路房屋崩坏,渐绝人烟,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盖聂道:“再前面便是昔日秦赵主力决战的战场,这一带早已成为死地。看来高先生也没往这边来。”
徐市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终也破灭。他从小跟随高渐离,一门心思只做好个捧筑的小童,于纷繁世事都不去关心。不想今日失去依靠。只觉得天大地大,却不知何去何从。怔怔然呆立当场,说不出话来。
盖聂道:“你以后要去哪里?可有什么打算?”徐市想了想,道:“我想要回武阳去。姬彦为了救我,违背父兄之命。定会受到责难。我不能舍下他不管。”
盖聂道:“秦燕交战,武阳首当其冲,你那朋友既是王族,定然早离开此地。况且那个太子丹早有杀你之心,你回去不过是自投罗网,岂不白费了姬彦救你的一番苦心?”
徐市道:“那,那我便去白石关投奔我的大哥苏旭。”
盖聂摇头道:“这也不妥。燕国战火已起,兵将都要上阵。你身无武技,随他驰骋疆场,只会变成他的累赘。”
徐市颓然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是一个无用之人,天下哪有容身的去处?”
盖聂心中早抱了心思,当下笑道:“人生而为人,不是为了仰人鼻息,也不是为了做奴做仆。天大本领都是苦学而来,不然谁生来不是个无用之人?我看师弟传授你剑法,其实早把你当作弟子看待,你何苦这样妄自菲薄呢!”
又道:“你先前种种遭遇,归根结底还是没有过人的本领。就算你寻得你的朋友,大哥,先生,这一生坎坷,好似以前那样的生离死别,还不知要遇上多少。”
徐市低声道:“不错。姬彦为了救我忤逆他的父兄,先生与我被秦人追杀失散,全因我没有保护他们的本领。以前荆坷先生要传我剑法,我不愿学,害怕与人争斗。原来这个混乱世道,没有伤人的本领,便只能看着自己身边之人受伤。”苦思良久,猛然抬起头来,两眼烁烁发光,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决然之色,大声道:“先生,求您收我为徒吧。我不想再任人欺侮,我想保护自己的亲人朋友!”
说着两腿一屈,就要跪下向盖聂叩头。盖聂把手一挥,徐市只觉得膝盖前涌起一片无形气场,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
盖聂颔首笑道:“你能这样想便对了。我师从的门派择徒之法特别,能否收你入门还在未知之数。但你随我回去,三五年间传授你些在乱世安身的本事还是容易的。”
说着拉着徐市臂膀,腾身而起,跃在云端。指点着万里河山,傲然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看滚滚红尘,尽是愁苦。亿万众生,谁能醒悟?你将来在尘世闯荡,也该及早抽身,像我等一样修仙炼法,上穷天道。”
徐市早年跟随荆坷高渐离,胸中本就蕴着一股侠气。今日终于冲破心中桎梏,更被他豪情所染,福至心灵,以手击节,歌道:
“天生我于人世间,人世于我如云烟。千丈红尘万般走,不过天地一刍狗。欲揽日月上青天,想缚蛟龙入九渊。上穷碧落下黄泉,小憩轻眠已万年!”
盖聂大笑道:“好,好一个欲揽日月上青天,小憩轻眠已万年。哈哈哈哈!”大笑声中,在一边击掌相和。
两人这般并立于青天白日间,身形渐被浮云遮掩。但余清越长歌,响彻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