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阳十五年冬天的第一片雪花落下时，我醒了过来。刮了一夜的北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晨曦是那么惨淡，我静静地聆听了一会，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似的心有所感。
渐渐传来稀稀落落的人声，紧张的脚步声忽远忽近，我长出了一口气，是的，她走成了。那个名叫沁雪的女子，如同一片雪花般洁净，生在这死气沉沉的人家，是她的命，却也成就了她的缘。
猛地有人推门闯进屋内，带进一股刺骨的冷风，此时，我拥被假寐。
“阿圆，小姐现在哪里？”莲姐把我的被子掀开，大声责问。
我装做刚睡醒的样子，揉着眼睛，惊恐地望着莲姐：“小姐？小姐怎么了？”
“还装！你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倒问起我来了。还不快说，仔细你的皮！”
“莲姐，小姐到底怎么了？求求你快告诉我，如果小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我一头栽到地上，抱住莲姐的右腿哭了起来。
莲姐朝椅子上一坐，冷冷地道：“如果找不回小姐，一样要你的命！你天天和小姐在一起，不知道她私奔去哪里，倒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小姐私奔了？怎么会啊！老爷不是说要把她许配给曾家少爷吗？她怎么会私奔？会不会是弄错了？”
莲姐凌厉的双目扫过我简陋的房间，又落到我身上，反笑了起来：“你是惯会装神弄鬼的，给你一柱香时间，仔细考虑清楚。如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作为大夫人的陪嫁，莲姐在叶府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我脸上陪着笑，心却渐渐冷了下去，也许这回真的躲不掉了。然而沁雪能得到幸福，我的不幸又算什么呢？是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就当我还给她罢了！
心念到此，反而平静下来，拾起衣物穿了起来。
莲姐见我穿衣服，皱起眉头正要发话，突然又有人闯了进来。
“莲姐姐，老爷夫人说了，带阿圆去厢房问话。”
沉吟了一下，莲姐拍拍手站了起来：“没想到你这丫头还有几分运气，说不定这回要因祸得福了。”她扭曲地一笑，怪声怪气地说：“请吧！”
外头飘着雪花，我跟在莲姐后面，还在琢磨这“因祸得福”是什么意思，不小心撞到一个丫鬟，她手里捧的茶具摔了一地。
“对不住对不住。”我慌忙蹲下身帮忙拣碎片，莲姐却踢了我一脚：“快走！”
我咬了咬牙，站起来，继续朝前走，却听莲姐骂那小丫鬟：“没用的东西，回头客人来了再这毛手毛脚的样子看老爷不打断你的腿！”
是……客人吗……
我心中一动，却又不是很明白。
这时，已走进了东厢房。相比我那冰冷的小屋，厢房里生着恰倒好处的炭火，温暖如春。
背对着我，叶夫人站在一座观音像前默默祝祷，香烟缭绕，在过分温暖的房间里，让我几乎窒息。我回头去望向莲姐，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离开了。
“夫人……”叶夫人回过头，我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上竟然有泪痕。叶夫人精于打扮，看上去只有30许岁，但那泪痕冲刷了她平时精心装扮的脂粉，触目惊心了些。到底是母女连心，做母亲的，哪能不疼自己女儿呢？
“不必告诉我沁雪去了哪里，我相信问你，也不会说。”叶夫人淡淡说道，从桌上取了个小手炉，放在手上，沉吟了半晌，又说：“怪只怪她生在我们这种人家，又一直养在深闺，只是竟不知她如何与那杨家的孩子相识相恋！”
我行了一礼：“回夫人，阿圆也并不清楚。昨晚小姐早早打发我回去睡觉，睡到半夜，就被莲姐拉了起来，到现在还有点糊涂呢？究竟小姐是和谁私奔，又是怎么私奔的？奴婢现在心里乱糟糟的。小姐竟然抛下老爷夫人走了，这事……”说着说着，我抹起了眼泪。
叶夫人打量了我一下，放下手炉，走到我面前，冷笑了一声，道：“小姐还不是被你这奸滑的丫头教的？”
我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冤枉啊夫人！奴婢真的不知道小姐的事，小姐最近也常避开奴婢……”
“你先别急。”叶夫人冷漠无情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你家小姐，我已经打发八队人马分头去追，早则三天，迟则半年，一定能追着。至于你嘛……”我只觉得叶夫人的声音变得诡异起来：“今天，就打发你离府。”
“谢谢老爷夫人！”我心里欢喜，却还是伤心地抹泪，“只是不能报答……”
叶夫人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假话：“谁说你不能报答了？”
我抬眼，不解地望着她，她伸出保养良好的白皙的右手，抚摩了一下我的左脸，露出一个微笑：“今夜起，你就是我的女儿沁雪了。”
我被穿金戴银然后塞进一辆马车时，并没有多说话，也没有反抗。相反，我感到很幸运，因为我代替了小姐的厄运，她的将来一定会比我幸福。而我，随波逐流到哪里，不能生存呢？
况且，我也并不是要去随波逐流。
我的目的地，是远在五百里之外的京城。
记得沁雪被老爷夫人叫去后，回来握住我的手，颤抖的双手冰凉刺骨，平时柔软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寒意：“阿圆，怎么办，怎么办才好！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竟要送我入宫！”
“小姐想去么？”我尽量使自己的声线不带感情。
“怎会想去！”沁雪放开我的手，不安地踱到窗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杨公子……”
“如果没有杨公子呢？”我打断了她。
“没有？”她皱了皱眉，象个孩子般地苦恼着，“我不愿意入宫，我只想当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儿罢了，阿圆，你教我该怎么办？”她象过去无数次恳求我帮忙似的，依赖着我。
我悄悄地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一支手，那纤细的手依然冰凉，我的体温却是滚烫。我握住她微微颤动的手指，用我的手指，在她手心里画下两个字：私奔。
于是沁雪走了，她无数次地哀求我一起走，我拒绝了。我留下来，才能断绝她的一切挂念，才能让她真正长大。成为坚强的妻子，和母亲。
然而这不是讽刺么？她和心爱的男人远走高飞，我却要代替她，成为她，体会她的命运，从此，必须用她的名字，去生活，去爱，去恨。有那么一刻我想到了逃，然而逃跑不是良策，我已对不起叶家，叶家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替代沁雪。
我用心地记着天数，车子在茫茫雪地行驶，走了几日，雪却没有了。在一处官驿，换了车马，换了护送的侍从。又在一处官驿，换了车马，换了护送的侍从。后来，我懒得记日子，只是饿了吃，困了睡。
直到有一天，城门口那大大的两个字“京都”刺伤我的眼睛。
这便到了吗？
知道是送秀女进宫的马车，守城的士兵没有盘问，只是看了看文书，就让我们进去了。
京城的气候比岚州温暖，透过布帘，热闹的街道带着繁华的气息扑面而来。充满活力的城市，比之岚州那普通百姓人人为温饱挣扎的苦寒之地，可以说是天堂。街面上有花枝招展的少女，我突然醒觉自己这周身的装扮，比之街头女子尚且不如。
叶夫人赠予我的，仅有这几支钗环，与两件换洗衣裳而已。
似乎是铁了心，要惩罚我带坏小姐的恶行。
马车是在城外的驿站新换的，在京城里自如地穿梭着，直到渐渐地，热闹又恢复了平静，才停了下来。
这时已是黄昏，透过薄薄的窗纱，只看到一堵极高的城墙，以及那墙后血一般刺眼的残阳。
不真实的背景下，是护送我的岚州地方官员，正恭恭敬敬地与一青衣太监交谈。
“岚州叶家……知道了……”
“小人这便回去了。”
“辛苦。”那太监约40多岁的样，微微发胖，模样与讲话的口音，全是陌生如另一个世界来的。我突然一阵紧张起来，今后的岁月里，还有多少这样的陌生等着自己呢？
那地方官员，走到我跟前，低声说道：“叶小姐，保重。”便牵着他的马，带着他的随从，慢慢地消失在渐渐沉下的暮色里。
天地间突然变得异常安静，我怔了怔，终于掀开马车的门帘，一跃而下。
“小女子叶沁雪，公公等得辛苦了。”我堆起一个笑，对那才看清眉目的太监说道。
那太监的眼里掠过一丝惊奇，却只是摆了摆手：“姑娘不必客气，只是奴才份内的事罢了。姑娘才是一路辛苦了。随奴才进宫吧。”
听到最后两个字，我有些恍惚，看着那中年太监身后半掩的偏门，今日进去，何时才能再走得出来？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不会常常想起今天？此时？这马上要完全落下的夕阳？
拿着我的衣包，跟着太监进了那小小的偏门，什么都看不见，黑黝黝的夜色里，只看到一堵堵墙，训练有素匆匆来去的宫女太监，转了好几个圈，终于来到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子里种着几株梅花，正是暗香浮动时节。正房里点着朦胧的灯火，影影憧憧。院内却没有人。
太监带着我直接进了正房，一进门，就看到一群少女，正围坐着用晚膳。另有些丫鬟仆妇，在边上侍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见到我这个陌生人，饭桌上十分安静。
我也感觉饿了。
“付大娘呢？”中年太监环顾了一下四周，不耐烦地发问。
一个年轻宫女立即跑来回话：“谢公公，付妈妈才去厨房，马上就能回来。”
“不等了。”他一指我：“这是今天新到的闺秀，好生照看着，安排食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