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04 她不要做历史的罪人
皇上点头,他说得没错,这一层他并不是没有想过。
八阿哥说:“完颜族最早自塞北异军突起自立国号,单是这一点,已是不可小觑的政敌,儿臣以为,父皇若招其进京入职,职位若给得过低,只怕科鲁谷心有不服;职位给得过高,他日完颜部在草原之上必定狐假虎威。”
皇上称是,直道:“我大清昔日消耗多少人力物力,才收复北疆草原。若再割据,只怕落得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九阿哥附了八阿哥的意。皇上见四爷与十三阿哥未执一语,指着四爷问:“老四,你的意见如何?”
四爷说:“儿臣前些年读春秋史记,二国互不信任,都想要牵制住对方时,总是两国双方遣其至亲之人到另一国做人质。皇上可依此法,调科鲁谷入京,再给他安置一个权不高却位重的官职,借由此牵住完颜部族在草原的一举一动。”
皇上一笑,说:“甚合朕意,此乃朕之初衷。完颜氏的强大,我们控制不住,只能压制。”
几位阿哥心中揣测不出圣意,皇上原是有主见的,何必要问他们。
皇上说:“只是——”
下文尚有但书。
四爷说:“昔时赵围秦,秦始皇做了赵国人质,可后来他回到秦国反吞并赵国,一匡天下。可见这方法并非可让人全无后顾之忧。皇阿玛是在担心这个?”
皇上让四爷接着说下去。
四爷说:“皇阿玛大可不必太过担心,国之本,立于民。纵然今日没有完颜氏,亦可能有其他部族,任何一个部族存在、滋长,对大清都是有危险的,难道我大清就此不长久下去?完颜氏虽是可怕,终是外敌。内忧与外患,当解内忧于燃眉,此为上上!”
皇上拍手,赞他说得好,当下心中已拿定主意,又命梁九功拿今日狩猎时御用的良弓做了嘉赏,赐予四爷,折腾半时方命众人散去,却独自留了十四阿哥胤禎问话。
四爷在穹庐帐外,独自静下来,内里也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适才在帐中像一片兵荒马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这会儿子突然安静下来,突又好像看见翠翘在原上伫立的样子,衣袂轻扬,那温柔却不属于自己。
梁九功命人将御弓送入四爷的帐中,即使受封依然并不开心的样子。
十三阿哥迎上来,向着穹庐帐里偏了偏头,对四爷说:“皇上为完颜科鲁谷的女儿说亲呢。”
四爷心不在焉地问:“决定好了?”
十三阿哥说:“尚未。”
四爷说:“总不至于让老十四拈阄决定。”
十三阿哥笑了一回,方正色说:“四哥,以前你说大智若愚、大隐于市。今夜为何这般锋芒,不像你的作风。近来八阿哥与太子不合,日渐趋于明朗。皇上越是对你更眼有佳,只怕八阿哥和太子都不会善罢甘休才是。”
他不懂四爷心思,他情场失意,自要从其他地方补回来,让自己更为强大。凡人皆有这样的心思,以强大的优势对抗那失了意的弱势,不过向旁人证明,诺,你当初看错了人。
四爷虽甘心情愿放任翠翘作为,但他一向高傲,心中却输不起自尊心。
二人一路回了军帐,十三阿哥又命人去传方太医在帐里候着。
四爷倔着性子不见,心上空落落,只觉得一切都是海底捞月,到头来一场空。又觉得伤好又怎样,他倒想受痛。万事都顺了自己的意又能怎样,他到底想要什么?这会儿思来想去,越发不明白了。
v巡逻的军曹小跑着过来,十三阿哥问:“什么事?”
那人说:“有位宫女来找四阿哥。”
四爷使性子不理不睬,天塌下来,又能有什么大事。
十三阿哥问:“谁啊,有说什么事没?”
那人人说:“穿鹅黄色衫,说是叫翠翘。”
四爷呼吸一窒,适才在帐外站了许久,面色都冻得发紫,此刻血气涌上来,觉得指尖似在细小暖气流动。
他深深呼吸,想了半刻对十三阿哥说:“你去见她吧,问问什么事,帮她办了。”
十三阿哥暗暗一笑,知他心中别扭,从了四爷的命自己去见翠翘。才要走,突又听四爷说:“你们去帐里谈吧,天凉,仔细别冻着。”
十三阿哥笑着说:“以前为四哥办差事,四哥可没这么心细。”
四爷那有心思与他开玩笑,只道他速去。
四爷那也没去,就站在原地,他虽叫了十三阿哥去,脑子里翻转了无数的念头,心里想得最多的却是,他到底要不要去见她。
可转念一想,长痛不如短痛,只怕见得更多越发不舍。他自幼便极为自律,身行规矩。他自己明白,他做得到这些事情,却更明白,心中怎么也搁不下她,若是他狠得下心,断得了念头,怎么会避着不见。
十三阿哥须臾便回来了。怎么这么快,四爷问:“她说什么?”
十三阿哥暗自发笑,顺了气,方说:“她说等到三更,若四哥不见就走。她要见你,自然不会跟我说,我倒更想问问,你们适才说些什么?”
不知为何,四爷嗤地笑了,仿佛能想象她说话的表情——“等到三更,你若不见我就走。”
触到心中更柔软的地方,四爷说:“走吧。”
他要去见她,他长舒了一口气,好像这才顺了他的意,他原想如此。
轻手拉开泥金绣边的帐帷,边角的八角宫灯影影绰绰,她正弯腰研究他遗在帐中虎皮地毯上的书笺。
帐帷打开,突然灌入长风,她洌洌一瑟,向他望来。
远远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翠翘嫣然一笑,拍拍手中的纤尘:“三更了。”
他从未见到她这样的笑,无邪俏丽,竟忘了要说什么。
他依然站在帐帷处,右手撩着帘子,翠翘笑盈盈:“你就打算在那里站一辈子么?”
四爷清了清嗓子,方要问她何事。十三阿哥突然带着方太医进来,笑得老奸巨滑的样子,低声在四爷耳边问:“说什么?”
四爷说:“不知道。”
十三阿哥两目圆瞪,这都来了大半天了,却还没说。
他原是想带着方太医来打探虚实的。
方太医为四爷检查了伤口:“不是昨儿个就结痂了,怎又弄伤了?”
方太医配了新药,十三阿哥欲命二个宫女过来上药,只道女子心细。
翠翘笑他:“这会子三更都过了,你还让人巴巴过来,还真是被伺候惯了的主儿。”
她接过太医的药,让四爷坐下,自己半蹲在四爷面前,拿了白色的绷带,为他上药。她毫无芥蒂的表情,反让四爷觉得局促,只得随她罢弄。
翠翘让他抬手,他便抬手。
十三阿哥知趣,拉方太医出来。方太医年过花甲,阅人无数。
这二人只眉目一转,他便看出些许端倪,忙对十三阿哥说:“十三阿哥,这怕不成。”
他一笑,早拉了这啰嗦的太医走:“方太医,去吃水酒吧,暖暖身子,这天气真是要命,昼夜温差太大……”
那二人渐行渐远,这边帐里,翠翘低头认真为他缠绷带,见他箭袖上隐隐能见血迹,深黑色的一片:“这伤口什么时候裂的,你自己怎么不小心一点。”
她这样关心他,倒让四爷觉得非常不自在:“你怎么来啦?”
翠翘俏皮地回话:“还要将我赶出去不成,嗯?”
堵得他说不出话来,见她细细密密地绕着带子,更像是细细密密在绕着他的心。
更多的话,他也不敢再说,伸手覆在缠着带子的手臂之上,与她的指尖隔着一寸的距离,他不敢逾越。翠翘以为他吃痛:“绕得太紧么?”
四爷说:“这些事让宫女来做便成。”
翠翘打下最后的结,方才回了他刚才的问题:“来与你算账。”
四爷越发起了疑问:“算什么帐?”
翠翘说:“你方才嫌弃我不如年家小组长得标致,我这个人最爱记恨,这句我可是记下来了。”
边角的灯火印在她的脸上,从四爷的角度看去,那双睫毛似羽扇刷过,在她脸上投下一个弧般的阴影,却是再认真不过的表情。
他莞尔一笑,任谁都能听出他刚才那话里有话,他那时并没有这个意思,再说那句的重点并不在这里,好不好?
四爷说:“又不是小孩子恨什么?”
他转念一笑,突又沉声说:“记着恨也是好的。”
翠翘原是想和他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他这样一说,她心里反而一沉,他那话里仿佛是说:“巴不得你恨我一辈子,一辈子将我搁在心上。”
她瞬着眼,望向他。四爷居高临下地望到她眸子里去,心中暗涌如沸水翻滚,复又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翠翘为他放下箭袖,弄得妥妥贴贴,方说:“我现在就走,成不成?”
他好像巴不得她走似的。翠翘站了起来,垂着的手在衣裳的滚边处绞了二下,轻轻地问:“你一定觉得我很无情吧?”
四爷呼吸都停了片刻,方说:“怎么这样讲?”
翠翘深深吸气,说:“我知道你对我,我也想对你好。”
她笑着望向他,四爷眼里一热,却不动声色,只偏头故作一笑。
她叫了他的名字,说:“胤禛,没有我你也会很好很好,我不想改变那样的历史。”
四爷疑惑问道:“你能改变些什么?”
翠翘说:“我不知道,所以,才更要小心翼翼。”
他是历史洪流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她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仿佛生与死,世人都不会知晓,而她并不能改变这样的历史,因为她本身亦在这历史之中。
她不过权衡利弊,为他选出更利于他的道路。
四爷点了点头,低声说:“我明白。”
但是他还是很想问,他对她来说特别吗?四爷自嘲地笑了一下,问了又有什么意思?
仿佛稚气未脱的少年,他又是那么沉稳的一个人,总能稳得住自己,直说道:“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何尝不明白自己的心。
透过八角宫灯的微光,她眼眸里闪出一片水光,显得楚楚动人,翠翘说:“你将来位登九五,会实现你所有抱负,也一定会遇到更钟意的女子。”
四爷他心绪撩乱,只听到她后半句,心里想道,不会了,再也不会有了。
四更天过的时候,翠翘要回行宫去。
四爷取自己的貂毛大氅披在她身上。
寒风一吹,翠翘缩着脖子,领口处几簇毛硬,微微有些刺人,那样清晰的疼痛,让人更觉得清醒。
眼见着快到行宫,翠翘脱了大氅,要还给他。
四爷披回她身上,四爷说:“我从江南回来之后,还能再见到你么?”
翠翘说:“我也不知道。”
四爷点了点头,突然想伸手将她抱一抱,他未敢行动,只眼睁睁看着她进了行宫大门边的角门。
那年秋天,最后一次围猎,皇上夕猎回营,命人铺酒开宴。
随行的宫女早腻了塞上寒苦,皆去凑热闹。
那些回鹘的女子,抛低皮裘,凉风袭来的夜色中,摇着手中铃铛轻脆地响,金樽印月痛饮。
翠翘向人群中望去,说来那么奇怪,那么轻易地自人群中分辩出四爷。
回首相看,隔着皎皎明月。